临海村，位于徐闻县南岸的一所普通村落，村民常以摸蚝打渔为生，庄子里的人口不多，也就两百余，而眼下，这个往日还很热闹的村庄，却己变间地狱。
当李豫来到现场后，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反胃，放眼望去，一大半茅屋都己被海贼焚毁，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肉香，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焦尸，有些尸骸被火烤久之后，肠子都爆了出来。
“贼竟狠辣如此，连妇孺都不放过！”梁巡检虎目含泪，一脸的痛心疾首，就在前几日他还来过这里，然而此时却己物是人非。
“唔...唔...”
正在众人哀叹之际，却见黑老秦这厮竟扶着半截，不知谁家被烧焦的梁柱，弓着背狂呕不止，看这架势是要连胆汁都吐出来。
李豫同样反胃，但他眼下还能强忍，故而对黑老秦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这家伙出身绿营不知杀过多少人，胆子大的要命，怎会连这场面都受不了。
“见笑了各位。”黑老秦抬起苍白的脸勉强一笑，“额见不得这种场面。”
这时，李豫转过头对着那些魂不守舍的乡勇们喊道：
“尔等看到了吗，这就是海贼的手段！杀人对他们来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你们应该庆幸，如果今天没能把他们赶走，死的就是你们，或者你们的小，兄弟姊妹！”
众人笼罩在悲伤之中，徐闻县就那么大，有些乡勇甚至还认识这座村子的人，眼前的惨状和知县大人的话，无疑让大部分人都紧握双拳，眼中闪烁着怒火。
“雷州这一片的海贼到底有多少，不用本官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李豫再次严肃道，“如果不想死，不想妻儿老小与地上的这些焦尸一样，以后就给老子好好操练。”
“谁再敢给我叫苦叫累就赶紧滚蛋，然后伸长脖子等贼人砍就行了，是个爷们就抄起家伙跟他娘的干了，别让人笑话咱们徐闻都是软蛋！”
乡勇们没有答话，但李豫却从这些人的表情和神态中看得出来，自己方才的话起了很大作用，从明天开始，校场的风气绝对会好很多。
这边的事儿忙完己是天亮，东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虽一夜未眠可大伙的精神还是很亢奋，梁巡检在拜别知县大人后，领着麾下的卒丁回了驻地，而李豫则在乡勇的拥簇下，骑着马晃晃悠悠朝县城方向行去。
半路上，他再次想起方才的事，于是忍不住又拉着黑老秦唠了一阵，在李豫锲而不舍的态度中，后者终于不再遮掩，默默一叹后说起埋在心底的那段过往。
黑老秦本关中子弟，佃户人家出身没念过书，但却自幼膂力过人，跟村里的老师傅学了一手刚猛的关山刀法，道光二十西年被强征进陕西镇标绿营。
次年，随参将镇压陕南白莲教分支青阳教时立功，擢升为伍长，而后在剿灭渭南刀客一役后升为什长。
道光二十六年朝廷严查私盐，陕西镇标以“盐枭匪藏”之名围攻凤翔刘家堡，破寨后才发现只是普通盐工聚集，千总为冒功下令尽诛之，此后，黑老秦变得沉默寡言。
道光二十八年，泾阳盐工抗税暴动.终被镇压，破城后参将下令劫掠三日，这正是在这一战中，黑老秦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没过多久便逃出军营。
“额还记得，那天月亮很圆，那个死了丈夫又受辱的娘们咬断了舌头，抱着娃娃跳进火堆...”黑老秦垂下头声音低落的说道，“那女人后来的模样就跟刚才村子里那些人差不多。”
“额忘不了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在人的眼睛里见到过这么深的恨，像刀子一样剜在额的心里，当时大家都在笑，边吃边笑，可额却笑不出来...”
“她说，额们这些兵都是畜牲，连畜牲都不如，只是一群穿着人的衣裳.在茅坑里拱来拱去的蛆。”
黑老秦的话让众人一阵沉默，胡大海和王宝闻言叹息，而李豫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不！额心里过不去。”黑老秦抬起头，沙哑的语调中夹着一丝哭腔，“太黑了！到处都是乌漆嘛黑...额心里头堵得慌。”
“额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兵的要杀老百姓，为什么千总大人和参将大人能谈笑间举起屠刀，为什么绿营里头对这些事儿习以为常，你知道吗，那些弟兄杀完人倒头就能睡着！为什么朝廷要这么狠，为什么皇上它看不见这些事儿。”
李豫看得出来，这家伙应该是受了心理创伤，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患上了“战争综合征”，老黑心里头有很多个为什么，但这些问题，他这个大哥却也无法回答。
是啊，为什么。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豫说完便陷入沉默，唯有黑老秦骑在骡子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回到徐闻县城后己是晌午，众人还未踏进城门却都能听到震天的锣鼓声，当李知县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时，那些衣衫破烂的老百姓都捧着各种东西一拥而上。
“大老爷慈悲心肠，替我等小民击退海寇，整个徐闻都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城南糖水铺的钱氏夫妇连磕三个响头，又将一篮子鸡蛋塞进王宝的怀里。
旺隆酒楼的陈掌柜带着伙计，挑着两缸好酒和一只羊凑上前，满脸堆笑道，“大人劳苦功高，一点小礼不成敬意，让这些后生们也沾沾荤吧。”
张老秀才拄着拐杖行了个礼，虽然年逾七旬却仍中气十足：“老夫撰了一辈子的县志，却没有见过像大人这样的好官，李知县大战海寇一事，老夫定要好生记在这册子里。”
县城里的百姓都很热情，就连怡红院的老鸨也凑了过来，让姑娘们纷纷呈上食篮，里面都是各种精美的酒菜。
“大人若是不嫌，以后多...”
“嗯？”
老鸨的话刚说到一半，却被李豫狠狠的瞪了一眼，只好缩着脖子讪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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