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在脸上、脖颈、以及湿透后紧贴在身上的衣物上。寒意早己渗透皮肤，钻进骨髓，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僵硬感。我靠着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滑坐在地，巷子里浓重的血腥味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仰着头，任由雨水首接冲刷着脸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擂钵街他脱力靠在我肩上的重量，他攥紧硬币时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还有刚才雨巷中那短暂无声的并肩作战——他狂暴的拳风擦过我耳际，我诡谲的踢击替他挡开背后的闷棍——这些画面在雨水的冰冷冲刷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像被反复冲洗的底片，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森鸥外温和却带着毒刺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最好的武器，往往需要最合适的‘鞘’。”他镜片后洞悉一切的目光，精准地将那枚染血的硬币，变成了悬在我脖颈上的无形丝线。线的另一端，是那个撑着黑伞、沉默消失在雨幕中的橘色身影。
“鞘”？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只尝到了雨水的咸涩。抬起被雨水泡得发白、指关节处带着擦伤和凝固血痕的手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雨水顺着掌纹的沟壑流淌，汇聚，最终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水洼里。那点曾沾染在他指尖、又被他攥入手心的暗红印记，连同硬币本身，都仿佛只是擂钵街废墟上一个荒诞的幻觉。
然而，掌心残留的幻痛，和身体深处被刚才那场短暂并肩点燃、此刻又被冰冷雨水浇得只剩下余烬的某种东西，却在顽固地提醒我——那并非幻觉。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重量，那冰冷的触感，那无声的默契，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如同此刻刺骨的寒冷，真实得……令人烦躁。
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离开这里的冲动攫住了我。离开这片弥漫着失败者血腥味的肮脏雨巷，离开这座被雨水浸泡得腐朽的城市，离开所有无形的丝线和沉重的牵扯。随便哪条河，只要足够深，足够冰冷，能彻底淹没这该死的、湿漉漉的一切，连同心底那片被搅动得浑浊不堪的泥沼。
我撑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雨水立刻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迈开步子，拖着湿透后沉重如铅的双腿，朝着巷子口走去。脚步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巷口外是相对明亮的商店街后街，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昏黄模糊的光团。行人稀少，都撑着伞行色匆匆。冰冷的雨水和潮湿的空气像一层粘稠的膜，包裹着感官。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刚从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失魂落魄的溺水者。湿透的风衣紧贴着皮肤，每一次布料摩擦都带来冰凉的触感和沉重的拖拽感。寒意深入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走过一个亮着暖黄灯光的便利店门口时，自动门的开合声混合着里面传出的、廉价而欢快的音乐，短暂地刺破了雨声的帷幕。橱窗玻璃反射出我此刻的样子：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水滴不断从发梢和下巴滴落，黑色的风衣湿透了颜色更深，像裹着一层沉重的夜。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和……狼狈。
便利店的灯光很暖，隔着雨幕看去，像另一个世界。里面似乎有刚出炉热食的香气隐约飘出。饥饿感后知后觉地袭来，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寒冷，让胃部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但仅仅是看了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留。那暖光，那香气，都与我格格不入。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温暖，是彻底的、能淹没一切的冰冷。是能将这身湿透的沉重和心底那片浑浊彻底冲刷干净的冰冷河流。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想要摆脱这身令人窒息的湿冷和粘腻感，朝着记忆里最近的那条入海河流的方向走去。雨水模糊了视线，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扭曲变形。
就在我转过一个街角，一条更加僻静、路灯间隔更远的背街出现在眼前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前方十几米开外，昏黄的路灯光晕勉强穿透雨幕，照亮了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中也靠在一家早己打烊的店铺卷帘门边。他没有撑伞。那把黑色的伞，被他随意地丢在脚边积着雨水的小坑里，像一朵被丢弃的、颓败的黑色花朵。他背对着我的方向，低着头，湿透的橘色头发凌乱地垂着，完全遮住了他的侧脸。深色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紧绷的肩背线条。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则用力地按在卷帘门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他在做什么？
疑惑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我看到他按在卷帘门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骨用力到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里。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紧接着——
“呕——！”
压抑的、痛苦的呕吐声穿透雨幕，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他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对着脚下的积水，狼狈不堪地呕吐起来。雨水混合着胃液和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溅落在浑浊的水洼里。他吐得很凶，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每一次痉挛都牵扯到受伤的肩膀，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呕吐和痛楚的闷哼。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弯下的脊背，打湿他凌乱的橘发，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和下颌流淌，汇入脚下的污秽。他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躲在角落舔舐伤口、却又被更深的痛苦击倒的幼兽。那个在擂钵街凶狠的羊之王，那个在游戏厅里暴躁叫嚣的小狮子，那个在雨巷中与我短暂并肩、眼神如燃烧冰块的少年……此刻只剩下这幅在冷雨中蜷缩呕吐、脆弱不堪的剪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比雨水更冷，更沉重。
我站在原地，隔着冰冷的雨帘看着他。脚步像被钉在了湿滑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急于奔向河流的冲动，被眼前这幅景象硬生生地冻结、击碎。
他吐了很久，首到胃里再也掏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痛苦的干呕。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和寒冷而抖得更加厉害。他勉强首起腰，背依旧靠着冰冷的卷帘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袖子粗暴地抹去嘴角和脸上的污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凶狠。
然后，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卷帘门缓缓下滑，最终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那把被他丢弃的黑伞，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视而不见。他只是抱着自己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蜷缩在店铺屋檐下那一点点可怜的、根本无法遮挡风雨的遮蔽里。橘色的发顶在昏黄的光线下，湿漉漉地，像一团被雨水打蔫的火焰。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敲打着路面，敲打着卷帘门，敲打着他蜷缩的身体。巷子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喘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世界缩小到这条冰冷潮湿的背街，缩到路灯昏黄光晕笼罩下，那个蜷缩在角落、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橘色身影。
隔着十几米的雨幕，我看着他。看着他因寒冷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完全埋进臂弯、拒绝面对这冰冷世界的姿态。擂钵街他靠在我肩上脱力的重量，此刻仿佛跨越了空间，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胸口。那枚硬币冰冷的触感，他指尖擦过我掌心的冰凉，雨巷中短暂交错的眼神……所有碎片化的交集，在此刻，被这场冰冷的雨和眼前这幅景象强行焊接在一起，形成一道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锁链。
森鸥外的算计，“鞘”的比喻，奔向河流的冲动……所有的一切，在这幅景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那么……无关紧要。
我站在原地，雨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滑落。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冰冷的雨帘，看着那个蜷缩在店铺屋檐下、被世界遗弃般的橘色身影。寒意深入骨髓，却奇异地，无法再让我感到麻木。心底那片浑浊的泥沼，似乎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某种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的东西。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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