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甜腥气混杂着铁锈、汗馊和排泄物的恶臭，如同粘稠的、有实质的瘴疠，沉甸甸地淤积在京城西这片低洼的奴隶市场。肮脏的泥地被无数赤脚踩踏得污浊不堪，西处是散落的秽物和嗡嗡盘旋的绿头苍蝇。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粗鲁的咒骂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以及被锁链束缚的奴隶们压抑的呜咽和绝望的哀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地狱般的喧嚣。
苏凤梧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烟灰色的薄纱半臂，脸上覆着一层几乎透明的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眸。她步履从容地穿行在这片污秽与绝望的泥沼里，身后跟着装扮低调、眼神警惕的暗香。二人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暗香眉头紧锁，手始终按在腰间的软剑上。
苏凤梧的目光如同冰凉的流水，缓缓扫过两侧木笼或露天拴着的奴隶。大多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榨干了最后一点生气的行尸走肉。她微微摇头，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龙潜于渊，虎卧于林。明珠，有时也蒙尘于泥淖。”
她们在一个相对“整洁”些的角落停下。这里属于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油腻胸膛的牙人。他的摊位上，奴隶们被用稍粗些的铁链拴在几根打入泥地的木桩上。牙人正唾沫横飞地向几个衣着尚可的买主兜售着一个体格健壮的胡奴。
苏凤梧的目光，却越过那喧嚣的中心，落在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根木桩旁。
那里蜷缩着一个青年。
他身上的粗麻布衣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污泥和暗褐色的血渍，勉强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烙印和擦伤，有些伤口还在渗着脓水，引来苍蝇的叮咬。他低垂着头，散乱油腻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倔强的、沾着污垢的下颌。
然而，就在牙人为了展示胡奴的力量，得意地举起皮鞭，狠狠抽向旁边一个因恐惧而瑟缩的老奴时——
那蜷缩的青年，猛地抬起了头！
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在绝望深渊中骤然点燃的两簇幽火，穿透了凌乱的发丝，死死地钉在了牙人高举的皮鞭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布满了血丝，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眼白浑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疲惫。然而，在那浑浊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种绝不屈服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愤怒与憎恨！那不是野兽被逼入绝境的疯狂，而是属于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强行拖入泥沼、碾碎尊严后，所爆发出的、最纯粹也最惨烈的精神烈焰！那目光，锐利、清醒、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将他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刻入骨髓，化为复仇的烙印！
牙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不驯”的目光，感觉在买主面前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调转鞭梢，裹挟着风声，狠狠朝着那青年抽去：“狗东西！看什么看！活腻歪了！”
“啪！”
皮鞭结结实实地抽在青年单薄的肩背上，破烂的衣衫应声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本就污浊的麻布。
青年被打得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蜷缩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却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只有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嗬声，还有那双死死瞪大、布满血丝、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依旧死死地盯着牙人！
“嘿！还挺硬气！”牙人狞笑着，再次举起鞭子。
“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切入了这片混乱的喧嚣。仿佛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牙人的怒火。
苏凤梧上前一步，面纱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牙人脸上：“这个人，我要了。”
牙人一愣，看清苏凤梧的装扮和气度，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谄媚又带着点犹疑的笑：“哎哟，这位贵人，您……您要这个？这贱骨头又臭又硬，身上还带着病气，怕脏了贵人的地方……”
“开价。”苏凤梧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牙人眼珠一转，伸出三根油腻的手指：“三……三十两银子！”他故意报了个高价，显然是想宰一笔。
“十两。”苏凤梧的声音依旧平淡。
“哎哟贵人！这……”牙人还想争辩。
暗香上前一步，冷冷开口，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十两，你可想好了，错过了我家小姐，可没人要这么倔脾气的，最好也就被你打死或者饿死而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十……十两！就十两！贵人您请便！请便！”牙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声音都变了调，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手忙脚乱地去解青年脚踝上那粗重的铁链锁扣，仿佛那锁链烫手一般。
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落地，砸起一小片泥尘。
蜷缩在地的青年似乎被这声音惊动，身体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沾满污血和泥垢的脸上，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透过凌乱肮脏的发丝，死死地、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与茫然，望向站在他面前的苏凤梧。
苏凤梧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他因长期书写而指节分明、此刻却布满污垢和细小伤口的修长手指上——那是读书人的手。又掠过他肩背上那道狰狞的新伤，以及周围层层叠叠的旧痕。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他那双如同熔岩般滚烫、燃烧着清醒恨意的眼睛深处。
“带他走。”苏凤梧对暗香吩咐道，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暗香皱了皱眉，看着地上这气息奄奄、脏污不堪的青年，动作不算温柔地将他半搀半架地扶了起来。青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全靠暗香支撑，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盯着苏凤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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