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宫墙内的积雪悄然消融，枝头抽出点点嫩绿的新芽。承香殿偏殿那场巫蛊案带来的惊涛骇浪，似乎也随着季节的更迭，渐渐沉淀下去，只在宫墙深处留下一些讳莫如深的谈资和被刻意遗忘的血腥。
林贵妃林晚晴，最终没能走出慎刑司那道厚重的铁门。一份“认罪”的口供被呈上御前，列举了她“因妒生恨”、“勾结宫外邪道”、“行魇镇之术诅咒帝后”等十数条大罪。赐白绫。翊坤宫阖宫上下，心腹宫人杖毙，其余人等或充入掖庭，或发配皇陵。戍边大将林崇山，教女无方，削爵罢官，举家流放岭南烟瘴之地。煊赫一时的林家，就此灰飞烟灭。
尘埃落定，余威犹存。后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高位妃嫔人人自危，谨言慎行。皇后沈氏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不再露面，仿佛在无声地消化着这场剧变带来的冲击与警示。
承香殿偏殿，却仿佛成了这沉寂漩涡中一个奇异的“孤岛”。
苏窈的病“好”得很慢。她依旧脸色苍白，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同被风雨摧折过的娇花，需要更长时间的休养。萧彻的“恩宠”以一种稳定而低调的方式持续着。赏赐如流水，名贵的药材、稀罕的摆件、新贡的锦缎…源源不断地送入承香殿。每隔三两日，他总会抽空过来坐坐，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
他不常留宿，只是看看她，问问她的饮食起居，或是随手翻阅她案头摆放的闲书。气氛总是温和而平静，如同春日午后微醺的风。他会听她带着点“病弱”的娇气，抱怨御膳房的点心太甜腻，或是“天真”地询问某个节气的民间习俗。他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拍拍她的手背，说一句“爱妃喜欢什么，让御膳房另做便是”。
仿佛那夜御书房冰冷彻骨的警告，从未发生过。
只有苏窈自己知道，这份看似寻常的“陪伴”下，潜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她在他面前，依旧维持着那份“大病初愈”的脆弱和一丝被帝王垂怜的、恰到好处的依赖。但她的眼神，她的言语，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她不再只扮演懵懂无知的花瓶。她开始“无意”地，在他面前透露一些后宫里的“琐事”。
比如，萧彻某次午后过来，见她正对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出神。
“这花开得倒好。”萧彻随口道。
苏窈像是被他的声音惊扰，回过神，脸上露出一丝柔弱的笑意，语气却带着点困惑：“陛下说的是。只是…臣妾前两日听底下小宫女嚼舌根，说…说内务府新送来的几匹云锦，颜色鲜亮得很，各宫娘娘都欢喜。可到了臣妾这里…却总是些素淡颜色。臣妾倒不是嫌素淡，只是想着…是不是皇后娘娘觉得臣妾病着，穿不得鲜亮，特意吩咐的？” 她说着，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眼神里带着点不解的委屈，仿佛只是困惑于皇后的“关照”。
萧彻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素雅的月白宫装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锐芒。他并未接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又比如，一次晚膳后，萧彻靠在暖炕上看书，苏窈“笨拙”地为他揉着肩颈。她的指尖力道很轻，带着病弱的无力感。
“陛下这些日子…瞧着清减了些。”苏窈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担忧（至少听起来是），“可是朝事烦忧？臣妾…臣妾听外间传言，说江南今年春汛来得早，恐有水患…还…还说什么…漕运衙门拨下去的银子，还没见着影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一边揉着，一边似是无意地轻声说着，语气带着点小妇人对外间大事的懵懂和好奇，仿佛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萧彻翻书的手指停在了半空。暖阁内一时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专注为他揉捏的侧脸上。烛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雪中春信”幽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
“哦？爱妃还关心这些？”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探究。
苏窈像是被他的反问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一停，慌忙抬起头，脸上带着“说错话”的惊惶和无措：“臣妾…臣妾只是…只是听底下人胡说的！臣妾不懂这些…陛下恕罪…” 她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副委屈又害怕的模样。
萧彻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并非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手背，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将她拉近了些，声音低沉而温和：“无妨。爱妃只需在朕身边就好。” 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安抚。
苏窈依顺地靠近他，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她闭上眼，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
沈家…
她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皇后沈氏的父亲，当朝太傅沈文清，门生故吏遍天下，清流领袖，权势煊赫。其长子沈从云，官拜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次子沈从风，外放江南富庶之地为知府。
清名之下，果真清白么？
她手中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片——贪墨漕银、强占民田、私贩盐铁…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的罪证，如同淬了毒的蛛丝，早己悄然织就，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缠上沈家这棵看似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
枕边风，亦可为刀。
温柔刀，刀刀割向要害。
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将这把“刀”，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无辜”的方式，递到萧彻的手中。
窗外，春寒料峭。殿内，暖意融融，暗流无声涌动。苏窈靠在萧彻身侧，如同攀附着大树的藤蔓，安静而柔顺。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依附的姿态下，隐藏着怎样淬毒的根须与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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