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身体仿佛被碾碎，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左肩，那里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意识在混沌的深渊里浮沉。时而能感觉到刺鼻的药味和身体被搬动的颠簸感，时而能听到模糊而焦急的人声，像是隔着厚重的海水。更多的时候，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疲惫，仿佛要将她永远拖入沉睡的泥沼。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厚重的黑暗。苏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绣着繁复的云龙纹样。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气。
是皇帝的御帐。
意识渐渐回笼，左肩那钻心的剧痛也随之清晰地传来，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苏窈艰难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萧彻就坐在她的床边。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染血的玄色骑射劲装，只是外袍被脱下，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发髻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张总是温润如玉、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背脊挺首，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沉沉地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苏窈心头剧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挥之不去的后怕，有深不见底的沉怒，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赤裸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心头发慌的东西。
“陛…下…”苏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萧彻立刻俯身靠近，一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端起旁边温着的参汤，用银勺舀了一小口，动作生疏却异常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别说话，先喝点水。”
温热的参汤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和暖意。苏窈顺从地小口啜饮着，目光却无法从他憔悴疲惫的脸上移开。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遍布的血丝，看到他握着银勺的指尖几不可察的微颤。这份真实的、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疲惫，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苏窈心底那层坚冰般的心防，留下一个微小的、却无法忽视的裂隙。
一碗参汤喂完，萧彻放下碗，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自然地、动作轻柔地擦拭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指尖偶尔擦过她冰凉的肌肤，带来细微的暖意和战栗。
“太医说…箭簇卡在肩胛骨缝里…虽己取出，但伤及筋骨…还沾了毒…”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万幸…毒是寻常蛇毒…清得及时…万幸…你扑过来时…那箭…偏了半寸…” 说到最后那句“偏了半寸”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仿佛要确认她还真实地存在于眼前。
那眼神里的后怕和庆幸，浓烈得让苏窈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疼吗？”他问，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苏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疼？当然疼。撕心裂肺的疼。可此刻，这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淹没了。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下巴的胡茬，看着他从未有过的憔悴模样，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不…不怎么疼了…”
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让萧彻的眸色更深。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回避的探寻：“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扑过来？
为什么要替他挡下那支致命的毒箭？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苏窈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苏窈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无数个理由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为了攻略他？为了获取更深的信任？为了保命？为了复仇大业？每一个都足够冠冕堂皇，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算计。
可是…当她的目光再次触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后怕、疲惫和深沉的探寻时，那些冰冷的算计，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和脆弱，低低地说：
“臣妾…不知道…”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臣妾…只是…只是看到那支箭…射向陛下…就…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是真话。
那一刻，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图谋，在那冰冷的死亡威胁面前，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冲动。
萧彻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听着她那句带着茫然脆弱的“不知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他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再触碰她的脸颊，而是隔着轻软的丝被，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覆在了她受伤的左肩旁边，没有触及伤口，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暖意和承诺。
“睡吧。”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朕在这里。”
苏窈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上沾染了细小的水珠。左肩的剧痛依旧清晰，可心口那片冰封之地，却因为这无声的暖意和沉甸甸的承诺，悄然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脆弱感席卷而来，让她沉入了药物带来的、短暂的安宁之中。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帝王疲惫而沉静的侧脸，和他掌心下那微弱起伏的、承载着他此刻所有心绪的纤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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