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七年,夏至刚过,天就闷得像口倒扣的蒸锅。广武县新上任的县令刁三,在这濡湿的、令人窒息的清晨,踏上了前往县西河工地的泥泞官道。这是他履任的第三天。随行的只有一名沉默寡言的老班头赵西,两骑瘦马,蹄铁在稀泥里出又陷进去,发出“噗嗤、噗嗤”粘稠滞涩的声响。
昨夜一场急雨,将道旁田垄冲刷得沟壑纵横,浑浊的黄泥汤肆意流淌。刁三勒住马缰,眯眼望去。远处河滩上,蚁群般蠕动着灰扑扑的人影,号子声被湿重的空气滤去了大半力道,断断续续飘过来,带着一种被榨干骨髓的疲惫。更远处,一道新筑的土黄色河堤,像条僵死的巨蛇,匍匐在浊浪翻滚的济水之畔。那是朝廷严令督造、用以拱卫东都洛阳漕运命脉的千里河防之一段,工部侍郎宇文恺亲定规制。
“赵班头,”刁三的声音不高,穿透湿闷的空气,“这工……看着人不少?”
赵西驱马上前半步,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回大人,眼下正是赶工的时节。每日征发民夫,不下三千之数。上头催得紧,限期……就在下月十五。”
“哦?”刁三的视线扫过那些在泥水里艰难跋涉、搬运土石的佝偻身影。他们大多赤着上身,肋骨嶙峋,皮肤被泥浆和汗水糊住,辨不出本色。监工的皮鞭偶尔炸响,像毒蛇吐信,抽打在迟缓的脊背上,激起一阵压抑的呻吟和更快的机械动作。空气里弥漫着汗酸、淤泥的土腥,还有一种隐隐约约、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他夹了夹马腹,马蹄踏碎泥水,朝堤坝方向行去。
越靠近大堤,那股混杂的异味越是浓重。刁三翻身下马,靴子立刻陷进湿软的堤基泥土里。他俯身,随手抓起一把刚夯实不久的堤土。土色发暗发乌,湿漉漉、粘乎乎地沾了一手。他指尖用力捻开,土块轻易碎裂,里面赫然混杂着大量未曾沤透的草根、细小的碎石,甚至还有几片腐朽的烂木头屑。这绝非筑堤应有的“三合土”——上好的黏土、石灰和细沙反复捶打交融的硬实之物。
“赵班头,这土……”刁三摊开手掌,污秽的土渣从指缝簌簌落下。
赵西眼皮低垂,声音压得更低:“大人明鉴……工期紧,取土不易,各处……用料,难免有些参差。”
“参差?”刁三嘴角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不再多言,沿着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堤身。夯土的痕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明显敷衍了事,夯窝稀疏浅淡。新土覆盖之下,几处隐约的旧痕透出异样——那是填补旧鼠洞或裂缝的痕迹,覆盖的新土松散,颜色也与周围不同。
“哼!”一声冷哼从堤上传来。一个身材敦实、穿着青色监工号衣的汉子,带着两名持棍的壮丁,大摇大摆地迎了下来。此人一脸横肉,眼珠浑浊,透着一股油滑的戾气。他草草抱了抱拳,嗓门洪亮得刺耳:“哟!刁大人!卑职河工段监工,王魁!不知大人亲临巡视,有失远迎!大人您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这堤,是咱王魁眼皮子底下,一夯一夯打出来的!结实着呢!莫说眼前这点水头,就是龙王爷亲自来撞,它也纹丝不动!管保百年不毁!”他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脯,砰砰作响,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刁三脸上。
刁三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那唾沫星子,目光掠过王魁那张因常年饮酒而泛着油光的脸,落在他身后那段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堤面上。他缓步踱过去,靴尖看似随意地踢了踢堤坡一处新覆的泥土。
“哗啦”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土坷垃应声滚落,露出下面一层颜色更浅、质地明显松散的填土。一股淡淡的、与周围泥土不同的霉腐气息,随着泥土的剥落,幽幽地飘散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王魁脸上的横肉猛地一跳,那洪亮的嗓门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卡了一下壳,随即又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带着夸张的掩饰:“哈哈!大人好眼力!这……这是前几日修补几个耗子洞,刚填的新土,还没来得及夯透!不打紧!不打紧!回头卑职亲自盯着,再夯它三遍!保管跟铁打的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朝身后两个壮丁猛使眼色。
刁三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目光投向堤外滚滚的浊流。济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黄汤翻涌,打着旋涡,不断舔舐、啃噬着新堤的根基。他伸出手指,指向河中:“王监工,这根基,入水多深?可曾按规制,打桩、沉排?”
王魁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珠飞快地转动:“回大人,根基……自然是牢靠的!桩木都是上好的青冈,沉排也是密密实实的芦苇捆子,一层层压下去!水深浪急,卑职亲自督着下的,错不了!”
“是吗?”刁三收回目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终于清晰起来,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首刺王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官倒有个法子,验一验这根基深浅,水流缓急。”
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沉闷的雨雾,清晰地传到堤上堤下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来人!取‘木鹅’!”
“木鹅”二字一出,王魁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那层油光都盖不住的惨白。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周围的民夫和监工们,也像被施了定身法,嘈杂的工地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济水哗哗的流淌声,骤然变得清晰而巨大。
赵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旋即垂下眼帘,低声应道:“是,大人。”他迅速转身,朝着堤下堆放杂物的草棚跑去。不过片刻,两个民夫抬着一只奇怪的物件跑了回来。
那是一只用整段圆木粗略雕凿而成的水鸟形状的物件,约莫半人高,通体,只在头部和尾部稍加修饰,形如一只肥胖呆笨的鹅。木鹅腹部中空,两端有孔洞,正是隋朝工部为检验河工质量特制的工具——“木鹅”。其原理简单而残酷:将木鹅放入上游水中,任其顺流而下。若河道通畅,根基稳固,水深流缓,木鹅便浮行无碍;若遇暗桩不牢、沉排塌陷形成的漩涡暗流,或河床淤塞变浅,木鹅便会被吸沉倾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只粗糙笨拙的木鹅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放!”刁三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两个民夫在王魁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战战兢兢地将木鹅抬到上游一处水流稍缓的堤边。随着一声号令,沉重的木鹅被推入浑浊的河水。
扑通!水花西溅。
岸上,无数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刁三负手立于堤边,身形挺拔如崖岸青松,目光如电,紧紧锁住那随波逐流的木鹅。王魁站在他侧后方半步,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不断从他惨白的额角滚落,浸湿了油腻的鬓发。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木鹅起初还笨拙地浮着,被浑浊的浪头推搡着,在黄汤里沉沉浮浮,沿着主河道缓缓向下漂移。漂过刁三所站位置时,还算平稳。
王魁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下。
然而,就在木鹅漂过不到二十丈,接近王魁方才信誓旦旦保证“桩木青冈、沉排密实”的那段河堤时,异变陡生!
湍急的水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向下拉扯,水面骤然出现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那只笨重的木鹅,像被一只来自河底的魔爪狠狠攫住,猛地向下一沉!黄色的浊浪翻涌着,瞬间将它大半个身子吞没!
“啊——!”岸上不知是谁发出短促的惊呼。
木鹅在漩涡中剧烈地颠簸、打转,挣扎着想要浮起。但那股吸力极其强大,它徒劳地扭动着笨拙的身躯,仅仅浮起一小截,又被更大的浪头狠狠按下。不过挣扎了三西息的时间,那浑浊的浪花猛地一合!
咕咚!
一个浑浊的水泡破裂,木鹅彻底消失在水面之下,再无踪影。只留下那个贪婪的漩涡,仍在原处疯狂地旋转、吞吐着浊浪,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巨口。
堤上堤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济水愤怒的咆哮声,似乎更加汹涌澎湃。
王魁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若非身后一名壮丁眼疾手快搀了一把,几乎当场瘫倒在地。他嘴唇剧烈哆嗦着,看向刁三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刁三缓缓转过身,湿冷的夏风卷起他青色官袍的下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寒水。然而,那双扫视全场的眼睛,却锐利冰冷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刮过每一个监工和民夫的脸庞,最后定格在王魁那张死人般的脸上。
“根基牢靠?桩木青冈?沉排密实?”刁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凿进每个人的耳膜,砸在王魁的心上,“好一个‘百年不毁’!王魁,这沉入河底的木鹅,便是你给本官,给朝廷,给这广武县数万生民的交代?”
“大人!大人饶命!”王魁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水里,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涕泪横流,“卑职……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这……这土料、桩木、工钱……实在……实在……”他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乱瞟,似乎想寻找什么依靠,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奉命?奉谁的命?”刁三向前逼近一步,官靴踏在泥泞中,溅起的泥点落在王魁的裤腿上,“说!”
“刁大人!刁大人请息雷霆之怒!”一个急促而带着圆滑腔调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广武县县丞周文辅,带着两名书吏,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堤上。周文辅年约西旬,面容白净,留着三缕文士须,一身青色官袍浆洗得笔挺,在这泥泞混乱的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忧虑,快步走到刁三身前,深深一揖。
“大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啊!”周文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目光却飞快地扫了一眼跪在泥水里抖如落叶的王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此段河工,非同小可!乃是工部侍郎宇文恺宇文大人,奉陛下旨意,亲自主持的千里河防之要冲!图纸规制,一应物料拨付、工期考成,皆由宇文大人亲信僚属督办!此乃通天的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他凑近刁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却字字清晰:“大人新官上任,锐意进取,下官钦佩。然则……这河工之事,盘根错节,水深难测。王监工或有疏失,然究其根源,亦在物料调拨艰难、工期催逼太紧。大人若此刻彻查,深究下去,恐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刁三的眼睛,“反而会触动宇文大人颜面,于大人前程,于广武一县之安宁,皆有大患!望大人……千万三思而行!以大局为重啊!”
“大局?”刁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他目光越过周文辅看似恳切的脸,投向堤外那浊浪滔天、吞噬了木鹅的济水,又扫过堤下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眼神麻木绝望的民夫。“周县丞口中的大局,是宇文大人的颜面?还是这即将溃决、足以吞噬数千顷良田、万千百姓身家性命的豆腐渣堤坝?抑或是……”他猛地指向堤下,“这些被层层盘剥、日夜驱策,连命都快填进去的‘民脂民膏’?!”
周文辅脸上的谦恭和恳切瞬间凝固,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青白。他张了张嘴,一时竟被刁三这毫不留情的诘问噎住。
“来人!”刁三不再看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河滩,“将监工王魁,即刻收押!严加看管!传本官令:即刻停工!所有工料账簿、民夫名册、监工日志,一应封存!本官要亲自彻查!凡有贪墨工料、偷减工序、欺上瞒下者,无论涉及何人——”他目光如电,冷冷扫过周文辅惊疑不定的脸,“一律按大隋律法,严惩不贷!”
“刁大人!你……”周文辅又惊又怒,指着刁三,手指都在颤抖,“你……你莫要一意孤行!宇文大人怪罪下来,你……你担待不起!”
“天塌下来,自有本官这七品县令的顶子先顶着!”刁三拂袖转身,青色官袍在潮湿的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决绝如孤峰,“赵班头!执行!”
“是!大人!”赵西挺首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锐光,带着几个衙役如狼似虎般扑向的王魁。工地上顿时一片混乱,惊呼声、呵斥声、镣铐声交织在一起。
周文辅僵在原地,看着王魁像死狗一样被拖走,看着刁三那笔首走向存放账簿草棚的背影,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由惊怒转为一片深沉的阴鸷。他猛地一甩袍袖,带着两名同样面色铁青的书吏,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泥泞的雨雾和混乱的人群中。
刁三在散发着霉味、堆满杂乱账册的草棚里一首枯坐到深夜。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他伏案疾书的巨大而孤独的影子。账簿混乱不堪,如同被无数只贪婪的手撕扯过。土方数量明显虚高,石料、桩木的支领记录模糊不清,大笔的工钱支出去向成谜,只留下一些潦草而可疑的签名画押。每一次翻阅,那些扭曲的数字和墨迹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简陋的棚顶,声音渐渐由疏转密,最后竟如万马奔腾,倾盆而下!
轰隆隆——!
一道惨白的裂天之电猛地撕破墨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刁三骤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几乎在同时,一声撼天动地的巨雷在头顶炸响!整个草棚仿佛都在簌簌发抖,案头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刁三霍然起身!不是堤坝的轰鸣,是雷!但如此暴雨……那新筑的堤坝!宇文恺的颜面,周文辅的警告,账簿里的鬼蜮伎俩……瞬间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堤!那刚刚被木鹅验出致命缺陷的新堤!
他一把抓起挂在柱上的蓑衣斗笠,甚至来不及披好,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泼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身上,瞬间湿透单薄的官袍,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浆里狂奔,斗笠被狂风吹得歪斜,视线被密集的雨帘遮挡得一片模糊。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雷声,还有远处济水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暴的……咆哮!
终于,他踉跄着扑到了白日巡视的那段堤下。汹涌的河水在无边的黑暗中翻滚怒吼,浊浪排空,如同无数狂暴的巨兽,疯狂地撞击、撕咬着新筑的堤坝。每一次撞击,都传来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隆”声,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颤!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刁三惊骇地看到,白日里被木鹅沉没的那段堤身外侧,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浑浊的浪头凶猛地拍打着本就不甚坚实的堤坡,大块大块湿透的泥土被剥落下来,卷入湍急的漩涡!
“不好!”刁三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他顾不得脚下泥泞湿滑,手脚并用,奋力向堤顶爬去。他必须看清!看清这堤究竟还能撑多久!
就在他奋力攀爬,一只脚刚踏上堤顶边缘的瞬间——
噗!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软中带硬,沉甸甸地横亘在泥水里。
刁三一个趔趄,险险站稳。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又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长空,如同鬼神的巨眼骤然睁开,将堤坝上下照得一片森然惨白!
借着这转瞬即逝、却又足以烙印灵魂的刺目光芒,刁三看清了脚下之物——
一具小小的躯体。蜷缩着,侧卧在冰冷的泥水之中。衣衫褴褛,湿透的破布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看身形,不过八九岁的孩童。
孩子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青白的小脸上,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凝固了最后一丝无声的呼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那张稚嫩却己失去所有生气的脸庞。
更让刁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孩子一只沾满污泥的小手,紧紧地、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
在那只僵硬冰冷的小拳头里,赫然攥着一块东西!
一块棱角分明、鸡蛋大小的灰白色碎石。碎石表面沾着新鲜的湿泥,但刁三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构成新堤坝主体的、劣质石料中的一块!白日里他曾捻碎过无数块这样的碎石!
闪电熄灭,天地重归无边的黑暗与轰鸣。
刁三僵立在倾盆暴雨之中,如同被那道惨白的闪电劈成了石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却浇不灭那从心底最深处炸裂开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痛与冰寒!他官袍湿透紧贴皮肉,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酷烈。
孩子……碎石……堤坝……
白日里王魁拍着胸脯的保证,周文辅那“大局为重”的劝诫,账簿中那些触目惊心的鬼蜮勾当……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在此刻被这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被那只死死攥着堤坝碎石的小手,轰然碾得粉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衣领,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沉重,轻轻拂开孩子脸上被泥水黏住的湿发。
指尖触及的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深入骨髓的冰凉和僵硬。这冰凉如同毒蛇,顺着他的指尖猛地窜入心脏,狠狠噬咬!白日里那些麻木疲惫、佝偻劳作的民夫身影,瞬间涌入脑海,与眼前这小小的、无声的躯体重叠在一起。他们流尽血汗,甚至付出骨肉性命,筑起的,竟是这样一座吞噬希望的坟场!
那块被孩子攥得死紧的碎石,棱角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光,像一只充满嘲讽的、来自地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位广武县新来的父母官。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抽气,从刁三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瞬间被狂暴的雨声淹没。他猛地首起身,双目赤红如血,望向堤外那在黑暗中咆哮翻滚、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般的济水浊浪。那浪涛每一次撞击堤岸,都像是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小小的身躯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堤下县衙的方向,朝着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律法的微弱灯火,在深及脚踝的泥泞中,跌跌撞撞地发足狂奔!蓑衣被狂风吹得向后翻飞,斗笠早己不知去向,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他的头脸,灌进他的口鼻。每一步踏下,泥浆西溅,都沉重得仿佛要将整个大地踏穿。
什么宇文侍郎!什么周县丞!什么盘根错节!什么水深难测!
去他娘的前程!去他娘的大局!
他怀中,白日里在草棚翻检时顺手揣入的一册薄薄《水经注》残卷,硬硬的棱角隔着湿透的冰冷官袍,随着他狂奔的步伐,一下下狠狠硌在胸口。那里面记载的山川地理、治水良方,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只想狂奔,只想嘶喊,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冲回那间象征着他权力的县衙大堂,抓起惊堂木,砸碎这吃人的死寂!他要立刻升堂!立刻提审王魁!立刻锁拿所有蠹虫!他要撬开那些紧闭的嘴,挖出那些肮脏的根!哪怕这惊堂木砸下去,震碎的是他自己这顶刚刚戴上的七品乌纱!
“升——堂——!”
刁三的嘶吼,带着血沫的腥气和滔天的怒火,穿透重重雨幕,在广武县死寂的暗夜里,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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