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颜色变了。不是阴天,也看不出明显的云层。云江市的天空,仿佛被倾倒入了一种无色无味、却又粘稠透明的糖浆之中。光线穿透这层无形的介质时,失去了锐度,变得模糊不清,连带着空气也滞重了几分,吸入肺里都带着一股沉闷的阻涩感。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但很快就被觉察到异样。
一种声音出现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底噪。非常低,沉在人类听觉能辨识的边缘,像远处重型机械永不停歇的嗡鸣,又像是大型变压器的核心在超负荷运转时发出的、淹没在墙体里的叹息。它没有确切的声源,却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老居民区晾着万国旗般衣物的狭窄天井里,在空旷公园无人打理的石凳下,在午夜出租车驶过幽静林荫道的车厢底部,甚至深入地下铁冰冷隧道呼啸的风声中…它无处不在,成为城市背景音里新加入的、令人不适的低音部。
与这沉闷嗡鸣相伴的,是城市信息表层难以察觉却又无法忽视的篡改。
市中心广场,那块原本轮番播放着流行歌曲MV和购物中心促销广告的巨型电子屏幕,色彩似乎变得更为艳丽,饱和度被刻意拔高。今天播放的是一则本地新闻快讯。原本可能是报道农贸市场改造之类的内容。但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条,却悄然替换了:
【警讯】市公安机关雷霆出击,成功处置一起预谋破坏我市稳定大局、制造社会恐慌的重大恶性案件。主要犯罪嫌疑人赵某某持械拒捕过程中自残身亡...
播音员的声音也似乎更洪亮、更字正腔圆了一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宣导味道。而屏幕角落里,短暂闪过的案件相关人员照片中,两张清晰度不高、但熟悉厂区的人依稀能辨认出的头像——“李红梅”、“韩磊”——被打上了显眼的、象征疑犯的猩红圆形标记。
街巷深处,张老头儿的杂货店里,那台外壳发黄、画面总是带点雪花点的21寸旧彩电。张老头儿饭后雷打不动要看的评书联播时间,屏幕却无端闪烁了几下。雪花点变多了。然后画面没有按节目表跳转评书,而是一个主持人和两位表情严肃的“专家”坐在演播室里,标题是“警惕经济改革中的不安定因素与敌对渗透”。声音断断续续,雪花点干扰着图像,但里面不断被提及的“恐怖分子”、“造假账目”、“煽动不明真相群众”等词句,却异常清晰地从破喇叭里钻出来。张老头儿疑惑地拍了拍电视机侧面,嘟囔着“信号咋这么差”,却并没有立刻换台。
出租车司机老王刚刚载客抵达钢厂家属区。乘客下车后,他习惯性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他常听的路况台。沙沙的电波噪音后,传出的却不是主持人报告拥堵路段的声音,而是一个更加权威、更加深沉的男声,正播放着一则通告: …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社会稳定工作…严厉打击一切危害经济建设、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的违法犯罪活动…对于少数受国内外敌对势力指使、利用下岗职工不满情绪煽风点火、制造伪证、蛊惑人心、意图破坏我市良好发展局面的不法分子,如李某某、韩某某之流…公安机关正全力追缉…广大群众请保持清醒认识,不信谣不传谣…警惕身边的可疑线索…共同维护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老王皱了皱眉,觉得这段播音腔调过于正式,不太像路况台风格。他烦躁地拧动旋钮换了个频道,传出的却是另一段相似的、“维稳强音”的采访片段。他“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车厢内只余下引擎的低鸣和窗外那无处不在的沉闷嗡声。
这些都是表象。更深层的腐蚀,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
夜深人静时。
纺织厂家属楼里,孙大姐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她在楼下晾衣服时,瞥见隔壁单元门框下方又浮出来一溜红字:“锤哥英雄”。昨晚入睡前,她还为赵铁锤的死唏嘘过几声好人没好报。可此刻,当她想回忆赵铁锤那敦厚的大脸盘子时,那形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脑子里蹦出来的,却是电视里那个一闪而过的、被打上红圈的“赵某某”,屏幕滚动字幕上冰冷定性的“持械拒捕”、“自残身亡”几个字格外清晰。赵铁锤?是不是那个长得挺凶悍、平时说话声音很大的…是不是他真做了什么违法的事?那个“锤子”的外号,是不是本身就暗示了什么?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陌生感缠绕住她。
棚户区的小王,下岗好几个月了。昨天私下还从工友老秦(秦师傅的一个不显眼的传话节点)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说什么“铁锤护着证据被灭口”、“黑账在姓李的手里”。夜里他做了个破碎的梦,梦见很多血色的纸片在飞,上面写着字看不清。醒来后,关于“证据”、“黑账”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很快被清晨广播里那句响亮的“伪证”、“造假”完全覆盖,占据了主导。那份残存的同情和困惑,转化成了对“造谣生事”模糊的厌恶。“肯定是那些传单乱写的,妈的,害得人心惶惶!”
“原始流水单?”菜市场里,卖水产的刘胖子刚帮人刮完一条鱼的鳞片,血水溅在胶鞋上。有人递烟闲聊,似乎提到了这个。他接过烟,叼在嘴里,用沾着鱼腥的手摆了摆,一脸鄙夷兼恍然大悟的表情:“嗤!还账本呢?扯淡!糊弄傻子的!没听广播里说嘛?假的!那帮坏人使的下三滥!就是想搅黄咱们这儿的买卖!”他的声音洪亮,很快引起了旁边几个摊贩的附和。
宣传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高频率运转起来。地方新闻联播的头条永远是“我市维稳工作取得重大进展”、“警民携手共创和谐家园”之类的主题,屏幕上总会适时穿插模糊处理的李红梅或韩磊的影像片段,配上尖锐的配乐。
东湖公园清晨锻炼的角落,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在练习新编的广场舞扇子操。音乐暂歇间隙,一位领舞的老阿姨擦了擦汗,看着不远处悬挂的崭新红色横幅:“稳定是福 动乱是祸 坚决维护云江良好发展大局!”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对旁边的老姐妹低声感慨:“唉,这人哪,知足常乐。以前多太平?你看现在闹的…听说就是那个姓李的会计在背后使坏?真是…害人不浅啊。”语气里带着一种被规训后自然流露的叹息和谴责。老姐妹们纷纷点头,连声说“可不就是”,言语间对破坏“稳定”的李红梅群体充满了集体认同的鄙夷。
在菜市场,两个妇女为了最后一把新鲜小白菜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一方气鼓鼓地付了钱夺过菜,临走了还要回头啐一句:“都怪那些搞破坏的蛀虫,搅得什么都涨价不稳当!”她的攻击对象并非眼前具体的摊主或竞争者,而是指向那个广播里、屏幕上、甚至广场舞大妈口中被共同定义的模糊敌人——那些“坏分子”。
恐惧依旧存在。但它不再表现为麻木的沉默或私下里的叹息。在那无所不在的沉闷嗡鸣和无处不在的声像信息反复照射下,一种群体性的“正确认知”正在被强制性塑造、固化。这份认知如同一个巨大的精神模具,将无数人的模糊不安和私下困惑,浇筑塑形,最终指向同一个标靶——李红梅、韩磊、赵铁锤(己被扭曲定义)、以及那份“原始账簿”所代表的“真相”,成为了破坏城市稳定、阻碍大家过安稳日子的罪魁祸首。
个体在喧嚣中悄然迷失。怀疑在灌输中被有效化解。那一点点因钱小川传单和不完全消息而悄然点亮的星火微光,在这片覆盖全城、庞大而粘稠的“光锥阴影”下,正被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吞噬、同化。一种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基于被扭曲基础的、带着朴素愤怒的敌意,正在城市的人心深处被成功地孵化出来,发出低沉的、准备择人而噬的共鸣。
城市依旧在运行,人们依循着既定的轨道生活工作。只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嗡鸣,己悄然沉入了每一个人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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