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6章 铁流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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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6章 铁流暗涌

 

叶老六的光锥如同无形的巨大水母,将整个云江市笼罩在它粘稠、扭曲的思维触须之下。嗡鸣声沉在城市的地基里,空气都带着被篡改过的滞重感。记忆在被重新书写,认知在被强行校准。恐惧被巧妙地引导,转化为对“破坏者”的盲从敌意。广播、电视、乃至街谈巷议,都在加固着这份人为的“正确”。

但这张巨大的扭曲之网并非天衣无缝。总有裂痕,在它无法完全渗透的角落里顽强地滋生。那些承载着钱小川“传薪”印记的遗落传单,就是最为顽固的“信息菌斑”。它们沉默地潜伏在城市尘埃的缝隙里,如同埋藏的火种,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顽强地刺破光锥的薄膜,重新渗出属于自身真相的“血污”。

傍晚。铅灰色的天空压在云江市钢铁厂庞大如迷宫的老宿舍区上空,空气里混杂着煤烟、铁锈和炖煮廉价食物的味道。这里是工人的家园,也是被遗忘的角落——“铁砂街”。街道狭窄弯曲,两侧是几近相同的红砖筒子楼,墙皮斑驳脱落,像生了严重的皮肤病。电线在头顶杂乱地纠缠、低垂。

街角尽头,一堵早己看不清底色的告示墙。岁月的风霜和无数层的过期通知、小广告、“牛皮癣”宣传单,在上面堆积、剥落、再覆盖,形成一层斑驳凹凸的沉积岩。过往的行人早己对它视而不见。

就在这时,一片粘着深褐色泥污、边缘破烂的旧纸张表面,像被无形的力量灼烧过,几道深红的笔迹开始以极其不规则的形态缓缓“渗”出。不是整齐的印刷体,而是带着钱小川“传薪”印记特有的、仿佛干涸血迹复活般的质感。字迹挣扎、断续,却最终凝结成一句刺破暮色的话语:

赵铁锤是英雄

六个字,深红如锈,清晰得如同烙印。

几乎是同时,就在这堵墙旁边不足两米远的电线杆上,一个歪歪斜斜挂着的有线广播喇叭,滋滋啦啦地响了几下,开始了晚间的本地新闻播报。播音员那经过训练、刻意拔高的腔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正播送着岑昏光锥精心炮制的内容:

... 经过公安机关周密部署,严厉打击了扰乱我市改革秩序、企图破坏社会稳定的不法分子…主要涉案人员赵某某,系我市钢铁厂下岗职工,因对社会不满,纠集人员暴力抗拒执法,过程中持械拒捕并自残身亡... 提醒广大市民认清李某某、韩某某等受境外势力指使、制造伪证煽动对立分子的真面目,不信谣,不传谣...

两种声音,两种信息,在铁砂街这个狭窄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刚刚下白班、拖着沉重脚步回家的,或是己经下岗、茫然在街上晃荡找点零活希望的两三个工人,在这堵墙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变得犹豫,目光在那深红的字迹和广播喇叭之间来回逡巡。

“赵老大…英雄?”一个胡子拉碴、工装洗得发白的汉子,盯着墙上的字,声音低哑,困惑地嘀咕。广播里,“赵某某…持械拒捕…自残身亡…”的清晰断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广播里说的…是锤哥?说他是…恐怖分子?”旁边一个戴着破了镜片眼镜的瘦高青年,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似乎想把听到的话揉掉。

沉默。短暂的、压抑的沉默。困惑在几个人脸上无声地蔓延。

“广播里?”离得稍远一点,一个满脸油污、看样子是刚从修理厂下班的中年工人,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广播里放屁还少?上个月不还说厂子引进外资立马翻身?下个月就涨工资?结果呢?老子这个月饭钱都快见底了!” 他的话像火星,溅进了微燃的木屑堆里。

就在人群小声议论,嗡嗡声渐起的当口。几个本在附近蹲着抽烟,或是靠在墙角看似无所事事的汉子,交换了一个极快、极隐蔽的眼神——像黑暗中狼群确认信号时的微弱磷火。这些是秦贵民渗透进这铁砂街的线,是沉默网络里的节点。

其中一个体格敦实、双手关节粗大的汉子,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蹬开脚边一个半空的破饮料瓶,几步就跨到了墙边一块半埋在地里、平时被人当歇脚石磨得光滑的石墩子上。他没有振臂高呼,没有煽动演讲,像平时在车间里大声交代工序一样,用一种低沉、沙哑、却因积压的悲愤而极具穿透力的声调,猛地指向那深红的字迹,又猛地指向自己戴着旧棉护耳的耳朵,吼道:

“工友们——!!!”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破锣上,瞬间把周围的嘈杂都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他盯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疲惫的脸,每一个眼神深处都读得懂那些相似的麻木、挣扎和不甘:

“眼珠子要是还在脖子上,就别让耳朵眼儿给塞死了!!”他用力拍着自己那对塞着旧棉絮的护耳,“广播里那套屁话!狗厂子里那套假脸!这十几年咱们听少了?!上炕蒙孩子那套!还没听够?!!”

他猛地指向身后墙上那六个血红的字:“赵铁锤!!他啥人?!咱们眼皮底下看大的!!炉前扛包,一个人顶仨!车间出事,他头一个往里冲!西二车间那次大炉壁渗钢水,要不是锤哥把小李子从红渣子堆里薅出来,小李子现在还有腿?!他能抢?抢啥?抢保卫科那几条破枪?!狗——屁——!!”

唾沫星子喷出来,在昏黄的暮色中闪闪发亮。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破那斑驳墙皮上的血红:“看看这字!咋出来的?你们撕一个试试!你们抹一个试试!老天爷都睁眼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帮生儿子没的玩意儿这么糟践人!!”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广播还在滋滋啦啦地重复。但那些话,在这凝重的空气里,显得更加空洞和遥远。

“锤子哥!!”另一个蹲在人群外圈、胡子拉碴的汉子猛地站起身,脖子上青筋隆起,声音嘶哑地接口,正是秦师傅网络里负责串联小范围消息的节点,“秦师傅亲口讲的!锤子哥是为护着一份账!一份能撕烂他们狗屁谎言的账!把他们的狗脸皮扯下来的账!豁出命了!!”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那账上!写着我们该拿多少血汗钱!写着谁把咱们的厂!咱们的饭碗!他妈的一勺一勺喂给那帮王八犊子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

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只有源自工友经历的真相。没有抽象的煽动,只有具体的悲愤。每一句话,都像滚烫的铁水,浇在那些被压抑到极限的记忆和情感上。

几个挽着菜篮子的妇女,眼圈倏地红了,偷偷用袖口抹着眼角。几个小伙子,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骨节用力到发白。麻木开始在脸上融化,被一种更沉重的、带着火星的愤怒替代。广播里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在“赵铁锤是英雄”的血字面前,在工友们这掷地有声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光锥制造的迷雾在这里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它扭曲不了嵌入皮肉骨头、日复一日的真实经历!消融不了工友间几十年流淌的朴素信任!

聚拢的人群没有口号,只有更深的沉默。但这沉默不再是温顺,而是如同锻打前高温金属的低吟。更多下班的工人围了过来,形成一个不大却异常紧密的圈,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那堵渗血的墙上。

混乱人群中,几个秦师傅最核心的、绝对信任的骨干像游鱼一样无声地穿梭起来。他们或装作咳嗽,或与人擦肩而过,动作迅捷隐蔽。几张折叠成小方块、材质普通的纸片,在人群的掩护下,被精准地塞进了那些情绪波动最大的工人手中。纸片上的内容极简:

赵铁锤:护账英雄

原始账单:工友们翻身的证据

闭嘴!收好!对谁也不能说!

同时,低得如同耳语般的提醒在他们之间流动:

“留神…红箍…”“东头过来俩…散了…”“风紧…收…!”

收到传单的人像触电般攥紧,迅速塞进衣兜或裤袋深处,仿佛握住一块小小的、滚烫的炭火。

人圈无声地扩大,又因某个信号无声地分解。工人们陆续转身,沉默地汇入铁砂街狭窄的人流,各自朝家的方向走去。街道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甚至更显寂静。但每一个离去的身影,脊背似乎都绷紧了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张力,沉重,压抑,却又孕育着可怕的力量。

广播还在单调地播放着和谐稳定的旋律。

然而,在这城市最坚硬、也最伤痕累累的地层深处,一股粘稠、滚烫、沉重无比的铁流,裹挟着沉寂多年的积郁和刚刚被点燃的不屈,终于开始真正地、无声地涌动起来。它们的温度灼烧着冰冷的地表,缓慢而坚定地寻找着破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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