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学士袍在他身后轻轻摆动,像一个无声的告别,也像一个投向旧日深渊的决绝背影。
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盛夏灼热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绸缎抽打着脸颊,身后那片巨大的、凝固的喧嚣仿佛一个正在坍塌的、令人窒息的旧世界,被他狠狠地甩开。
冲出体育场拱门的那一刻,外面世界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自由的风裹挟着校园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甘冽。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带着咸涩的味道。他颤抖着手,伸进学士袍宽大的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长方形的硬物——最新款的爱疯5。
掏出来,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提示,最顶上的那条,发送者的名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他疲惫不堪的心脏——“妈”。
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条信息。
【儿子,毕业典礼结束了吧?今天肯定很热闹!爸妈在家给你做了好吃的!】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咧着嘴大笑的黄豆表情。
【对了,】下一条信息紧接着跳出来,
【爸今天特意给你转了三万块钱,你收着!】
后面是一个加油鼓劲的拳头表情。
【别担心,安心找工作,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钱就是给你当启动资金用的!我儿子这么优秀,肯定能找到好工作!我和你爸身体都好着呢,你就放心大胆地去闯!】
文字朴实无华,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生怕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压力。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远的心上。
三万块。
上一世,他意气风发地投身创业洪流,这三万块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甚至有些嫌他们不懂“大格局”。他幻想着靠自己的“能力”和“远见”搏出一片天地,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结果呢?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在创业公司的磨盘里耗尽了自己。公司的那点盈利分红,在高昂的房租、通勤、人情往来和所谓“必要的投资”面前,迅速蒸发。
为了支撑那个摇摇欲坠的“梦想”,为了支付团队工资和办公室租金,他刷爆了信用卡,借遍了网贷,最后走投无路,向父母张了口。父母拿出了毕生积蓄,最后卖掉了拆迁的房子……最终换来的,是ICU里冰冷的仪器声和他们绝望的哭喊:“我们卖房还债!”
三万块。上一世他临死前,手机银行APP里那刺眼的、令人窒息的余额数字——82.36元。
冰冷的82.36元,和眼前短信里那带着滚烫温度的三万块,在他脑海中剧烈地碰撞、撕扯。
“三万块钱,一毕业家里说给就给了,手里是最新的爱疯手机,城中村每月收的租金都不少,为什么要去创业呢,好好享受生活不行么,自己真是个傻子,这一世要多陪陪父母。”
“嗬……”一声压抑的、发泄不出来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陆远猛地抬手捂住了眼睛,滚烫的液体却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迅速濡湿了手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空荡的墙角低徊。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那是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暖流彻底击垮的宣泄。是灵魂在深渊边缘被猛然拉回、沐浴在久违阳光下的剧烈震颤。
过了许久,久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痕迹,久到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和灼痛稍稍平息,陆远才缓缓放下手,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低头,再次点开手机屏幕,指尖滑动,点开了另一个图标——邮箱。
收件箱里,未读邮件的数字赫然显示着“7”。发件人一栏,列着几个足以让任何应届毕业生心跳加速的名字: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巨头、炙手可热的独角兽、还有那家挂着“宏达资本”名头、由李宏达实际操控的“明日之星”投资机构。邮件的主题大同小异,都带着的前缀:“诚邀加盟”、“高薪 Offer”、“百万年薪不是梦”……
陆远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视为人生跳板的邮件标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深邃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手指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流畅,点中了全选。屏幕上所有的邮件标题瞬间被冰冷的蓝色覆盖。然后,指尖落下,精准地按下了那个鲜红的、代表彻底清除的按钮——“删除”。
一个简洁的确认框弹出:“确定删除所选邮件?”
“确定。”
指尖落下,干脆利落。
屏幕上,那些代表着“光明前途”的邮件图标,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收件箱变得一片空白,干净得有些刺眼。
他关掉邮箱,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西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短暂的手机铃音后,电话被接通了。那边传来父亲陆建国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努力维持的平静:“喂,小远,典礼结束了吧?赶快回来吃饭。”
陆远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听到自己清晰无比的声音,穿过电话线,传向那个承载了他所有愧疚和依恋的家:
“爸。”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典礼结束了。我…不想出去找工作了。”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下来,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这短暂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陆远的心口。他几乎能想象到父亲此刻脸上可能出现的惊愕、失望,甚至愤怒。上一世,父亲对他寄予了多么厚重的期望啊。
“我…”陆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澄澈的坦然,他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跑太远,就想在咱们这个管州市带着。”
他甚至用了一个更首白的词,“就…赖着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预料中的责问、劝说,或者沉默之后的叹息。他做好了迎接一切情绪风暴的准备。
然而,电话那头,父亲陆建国只是又沉默了几秒。这短短的几秒,在陆远的感觉里却无比漫长。然后,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里似乎并没有预料中的惊涛骇浪,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藏在深处的轻松?
“哦…知道了。”父亲的声音很稳,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陆远怔在原地。父亲的反应,平静得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让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一松,却又悬起另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忐忑。没有责备,反而让他更不安。
一路无言。
坐上公交车,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的都市慢慢的后移,来到城乡结合处——城中村。陆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上一世父母最后的面容——ICU玻璃窗外,母亲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布满绝望沟壑的脸;父亲一夜白头、佝偻着背、用力捶打自己胸口的悲恸身影……与记忆中他们尚算康健、带着期盼送他上大学的模样重叠、撕扯。
近乡情怯。越是靠近那个熟悉的小站,心就跳得越厉害,像揣了一面失控的鼓。
“叮,老鸦陈站到了。”
拖着简单的行李,身边是各种店铺摊贩,接踵而过的行人和租户。
一步一步走向最里面那栋熟悉的房子。脚步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穿越厚重的时光之门。那扇熟悉的、漆着墨绿色油漆、边缘有些剥落的防盗门,就在眼前。
家
门后面,会是什么?母亲愁苦的叹息?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沉默?还是劈头盖脸的责问?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才颤抖着伸出手,用那把几乎快被遗忘、却依旧能打开的旧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手上用力,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小园载的果树和茉莉花香,快走几步打开客厅的门。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无比熟悉的肉香,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淹没!那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首冲脑门,是酱油和冰糖在锅里缠绵交融后赋予五花肉的醇厚焦香,是八角桂皮在汤汁里翻滚释放的馥郁辛香,是油脂被高温逼出、又在文火慢炖中重新浸透每一丝肉纤维的丰腴浓香!
是红烧肉!是母亲最拿手的、他从小吃到大的红烧肉!
陆远整个人僵在门口,像一尊被瞬间定格的石像,连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心理准备、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汹涌澎湃的、带着强烈“家”的印记的香气面前,被冲撞得七零八落。
他预演过无数种回家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
“回来了。”一个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母亲周桂兰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沾着油星的锅铲,脸上带着一种陆远无法形容的、纯粹的、卸下了所有重担般的轻松笑容。
她的眼角有着明显的皱纹,鬓角也染上了霜色,但那双看向儿子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的责备、失望,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
“正好,肉快炖烂了,香吧?”母亲的声音很轻快,仿佛他只是放学回家,而不是一个“大逆不道”宣告要回家啃老的“逃兵”。
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毕业、关于工作、关于他那惊世骇俗的“宣言”。她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朝他走过来,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累了,就回家。”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惊天动地的煽情,没有语重心长的教诲。就是这平平淡淡的五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陆远心底那道最坚固、也最脆弱的心防。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冲上鼻梁,酸涩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这时,父亲陆建国也从客厅的旧沙发里站了起来。他穿着洗得发灰的汗衫,头发花白,腰背似乎比记忆中更佝偻了一些。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深深地看了陆远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疑惑,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厨房旁边的碗柜。他打开柜门,拿出一个最大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的粗瓷碗,然后揭开灶台上那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盖子。
霎时间,更加浓郁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父亲拿起锅铲,他避开过于肥腻的部分,仔细地挑选着砂锅里炖得酥烂、色泽红亮的五花肉块,一铲,又一铲,盛进那个硕大的粗瓷碗里。
肉块堆得冒尖,红亮的酱汁顺着碗壁缓缓流下。
他端着那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餐桌旁,放在陆远面前的位置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沉稳的闷响。
父亲依旧沉默着,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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