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地煮天蒸。
湖州城像个巨大的蒸笼,青石板路烫得能烙熟面饼,空气粘稠得吸不进肺里,连狗都趴在阴沟里吐着猩红的舌头,奄奄一息。钱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酷热与喧嚣,也隔绝了墙外那些因酷暑而倒毙街头的贫苦身影。
苏明远站在自家逼仄的院子里,汗水浸透了粗麻短衫,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他看着阿嫂吃力地摇着破蒲扇,给高热昏睡的小侄子苏砚扇风,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墙外隐约传来邻居孩童因中暑而起的微弱哭嚎,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着右手拇指,那是在现代实验室里反复计算、推演论文数据留下的肌肉记忆。此刻,这动作却像是在寻找某种慰藉,对抗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不能再等了…” 他低声自语,眼窝深陷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扫过墙角堆放的几袋硝石——那是他费尽心思,打着“染坊需用”的幌子,从药材商处高价购来的。硝石制冰,这个在现代课本上被一笔带过的知识,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他挽起袖子,露出因常年劳作而覆满厚茧的手掌。院子里很快支起了简陋的木架,两口大小不一的陶缸套在一起。小缸里盛着浑浊的井水,大缸的夹层里则填满了灰白色的硝石粉末。他小心地加入冷水,然后屏息等待。
时间在令人焦灼的寂静中流淌。空气似乎更热了,只有蝉鸣在垂死挣扎。阿嫂疑惑又担忧地看着他忙碌,小砚的呼吸愈发急促。
突然,小缸外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紧接着,缸内浑浊的水面开始旋转,中心处竟泛起细小的冰晶,迅速蔓延开来!不过盏茶功夫,小半缸清水,竟己凝固成一块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坨!
“冰…是冰!” 阿嫂惊得捂住了嘴,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缸里敲下一小块碎冰,用布包了,轻轻敷在小砚滚烫的额头上。孩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
苏明远看着这一幕,心头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酸楚。这点冰,救不了湖州城。他立刻召集信得过的伙计和邻里,将制冰之法倾囊相授,硝石反复使用,冰块在简陋的草棚下源源不断产出,再分发给最需要的老人与孩童。
“苏家小郎君制出仙冰了!” 消息如同久旱的甘霖,瞬间传遍湖州。每日清晨,苏家染坊外便排起长龙,领到一小块冰的百姓,如同捧着续命的仙丹。苏明远瘦削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与感激的目光中穿梭,左眉骨那道浅疤在汗水的浸润下愈发清晰。然而,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远处钱府高楼上投来的冰冷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
钱府的冰窖,成了湖州城另一个诡异的“冷源”。
入夜后,钱府侧门那扇沉重的黑漆门扉便会悄然开启。一辆辆罩着厚重黑布、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骡车,在几个面色木然、眼神阴鸷的护院押送下,碾过寂静的街道,悄无声息地驶入钱府深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沉闷而压抑,车辙印在干燥的路面上留下深重的湿痕,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与硝石气息的怪味,弥漫在闷热的夜空中。
苏明远不止一次隐在暗巷的阴影里,目睹这诡异的运输。他发梢那缕不自然的银白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眼神锐利如刀。那些黑布之下,绝非普通的货物。是私盐?是兵器?还是……更可怕的东西?联想到钱员外与北阙司勾结提炼猛火油、染指汴京水道的图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那硝石凝成的冰更刺骨。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个雷雨夜降临。瓢泼大雨冲刷着天地,钱府高墙内一棵老槐树被雷劈断,粗壮的枝干轰然倒下,不偏不倚,正砸在冰窖厚重的石门外!门轴断裂,门扇歪斜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混乱中,护院们忙着清理断枝,疏于防范。
苏明远如同融入雨夜的影子,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悄无声息地闪身挤入了那道缝隙。一股比外界雨水冰冷百倍的寒气瞬间将他包裹,厚重的石门隔绝了雷声雨声,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冷。
冰窖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巨大。借着高处气孔透下的微弱天光(很快被雨水遮蔽,窖内复归黑暗),他依稀看到巨大的冰砖如同沉默的巨兽,堆砌成墙,散发着森然白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石味,掩盖着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他点燃随身携带的、用蜡油密封好的火折子。微弱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脚下。他这才发现,冰窖的地面并非平整,而是向下延伸,形成几级粗糙开凿的石阶,通往更深、更黑暗的所在。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正是从下方幽幽传来。
苏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他紧握火折,一步步走下石阶。寒气越来越重,火苗被冻得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石阶尽头,是一个更加空旷、完全由天然岩石开凿出的巨大地下空间。
火光所及之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凝固,胃部剧烈翻腾!
这里没有冰。
只有尸体。
数十具尸体,穿着各异的破烂衣衫,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童!他们被摆放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上,姿势僵硬而诡异,并非随意丢弃,而是被精心排列成一个巨大、规整的图案!
所有死者,无论老少,眉心正中都用鲜艳的朱砂点着一个醒目的圆点。他们的尸体被摆成一个个扭曲的、相互连接的环形,环绕着中央一个稍高的圆形石台。环与环之间,用似乎是石灰勾勒出的线条连接,构成一幅宏大而邪异的——星宿图!
苏明远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目光顺着那些石灰线条移动。他认出了北斗的勺柄,认出了南斗六星,甚至隐约辨认出二十八宿中几个主要星官的轮廓!这分明是将一片星空,强行烙印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狱之中!
而这片死亡星图的核心,那座冰冷的圆形石台之上,空空如也。但在石台正中央,火折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一个深深的、边缘光滑的凹痕!那凹痕的形状,苏明远熟悉得刻骨铭心——正是一个与他怀中青铜罗盘大小、轮廓完全一致的圆形!凹痕内部,甚至隐约可见极其细微、扭曲缠绕的线条纹理,与他罗盘上那些神秘的量子纠缠符号如出一辙!
北阙司!又是北阙司!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藏尸灭迹!这是某种邪异的仪式!用生者的尸体,摆成星宿之阵,以眉心朱砂为星,以这诡异的石台为祭坛,而祭坛的核心钥匙,就是他这个穿越者带来的青铜罗盘!
“嗡——!”
一支弩箭撕裂死寂,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苏明远的耳畔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岩壁!火星西溅!
“什么人?!” 厉喝声从入口石阶上方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火把的光芒瞬间涌入,照亮了下方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也照亮了苏明远苍白震惊的脸。
“是姓苏的小子!” 有人认出了他,声音充满惊怒和杀意,“他发现了!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杀!”
“放箭!”
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蜂般攒射而下!苏明远猛地扑倒在地,狼狈地翻滚,躲到一块巨大的冰砖后面。冰冷的寒气刺入骨髓,箭矢“夺夺夺”地钉在冰砖和岩石上,碎冰西溅。
“抓住他!剁碎了喂狗!” 钱府管家那张阴鸷的脸出现在石阶上方,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狰狞如鬼。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被撞破秘密的疯狂杀意。几个身手矫健、眼神麻木的护院手持利刃,如同饿狼般顺着石阶扑了下来!
苏明远背靠着刺骨的冰砖,怀中那冰冷的青铜罗盘紧贴着心口,仿佛与石台中央的凹痕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他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匕,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左眉骨的疤痕在冰冷的空气刺激下隐隐作痛。
完了吗?要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冰窟地狱里,成为这邪异星图的一部分?
不!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历史修正力?同化迷失?此刻都不重要了!他必须活着出去!必须把这地狱的真相,把这星图与罗盘的关联,告诉苏轼,告诉范仲淹!北阙司所谋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他猛地将火折子朝扑来的护院脸上掷去,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朝着人最少的一个方向,迎着森冷的刀光,决绝地冲了过去!发梢那缕银白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凄冷的轨迹。
冰窖深处,一场血腥的亡命搏杀,在无数眉心点着朱砂的冰冷尸体注视下,轰然爆发。
(http://shuyous.com/book/3202883-2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shuyou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