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刑室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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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刑室暗影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也吞噬了雨夜的喧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陈腐血腥、排泄物和霉菌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猛地灌入林芷的口鼻,呛得她一阵窒息般的干呕。

她被粗暴地推进了转营司地牢的深处。

这里没有雨,只有永恒的、令人作呕的潮湿。墙壁渗着水珠,在昏暗摇曳的壁灯光线下,像无数冰冷的眼睛在淌着脓泪。脚下是黏滑、不知沉积了多少污秽的石头地面,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腐烂的内脏上。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败的颗粒感,沉重地压在肺叶上。

押解的士兵粗暴地扯掉她手腕和脚踝的铁链,那冰冷的束缚感骤然消失,却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穿着皂色差服、面无表情的狱卒。他们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一左一右架起林芷的胳膊,她的双脚几乎无法沾地,就这么被拖行在狭窄、扭曲的通道里。

通道两侧,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牢门。铁栅栏后,偶尔会闪过一双双空洞或绝望的眼睛,伴随着压抑的啜泣、含混不清的呓语,或是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这些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被无限放大,又扭曲,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哀鸣,缠绕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灵魂。

“新货?”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一个牢房里传来,带着一种麻木的好奇。

“嗯,还是个硬茬子,赵大人亲自送来的。”一个狱卒随口应道,语气像是在谈论一块待处理的猪肉。

“啧,赵阎经手的……”那沙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有得熬了。”

林芷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不去看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她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脚下冰冷黏腻的触感,和身体被拖拽的疼痛上。疼痛是真实的,能让她保持清醒。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通道前方出现了一处相对宽敞的空间,墙壁上插着几支烧得噼啪作响、冒着黑烟的火把。这里像是一个中转站,空气稍微流通了些,但那股混合的恶臭丝毫未减。几个狱卒或站或坐,围着一个炭火盆取暖,盆里插着几根烧得通红的烙铁,顶端扭曲的“营”字在火光下狰狞地扭曲着。炭火的热气烘烤着空气,却驱不散一丝寒意,反而让血腥和焦糊味更加浓郁。

“癸字区,通铺。”一个狱卒头目模样的人懒洋洋地翻了翻手中的簿子,眼皮都没抬,朝炭盆那边努了努嘴,“先‘过堂’,薛妈妈等着‘验货’呢。”

架着林芷的狱卒会意,立刻改变方向,将她拖向炭盆旁边一扇更为厚重、透着不祥气息的铁门。

“砰!”

她被狠狠掼在冰冷的石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痛楚。没等她缓过气,铁门在她身后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将外面狱卒的交谈声隔绝了大半。

这间刑室比通道更暗。只在角落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艰难地跳跃着,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灯光映照下,能看到墙上挂满了各种形状诡异的铁器、绳索、皮鞭,有些还残留着深褐色的污渍。空气里弥漫着比外面更浓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肉体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一个穿着深紫色绸裙、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正背对着林芷,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手中一根油光发亮的藤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与这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

听到动静,妇人缓缓转过身。

薛妈妈。

她的脸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眼角虽有细纹,却难掩年轻时的风韵。然而,那双眼睛却像淬了毒汁的琉璃珠,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和毫不掩饰的刻薄。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瘫在地上的林芷,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湿透的粗布衣衫、散乱的黑发、苍白沾血的脸颊上缓缓游走,最后停留在她额角那道被刀锋擦破的伤口上。

“啧,”薛妈妈的红唇轻启,吐出一个毫无温度的感叹词,“小脸蛋儿倒是有几分模样,可惜破了相,又是个硬骨头。”她手中的藤条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发出“啪、啪”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刑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抬起头来,让妈妈瞧瞧清楚。”

林芷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缓缓抬起头。油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下颌倔强的线条。她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乞求,也没有愤怒,只是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地迎上薛妈妈审视的目光。那平静之下,是燃烧殆尽的灰烬,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某种更坚硬的东西。

薛妈妈对上这双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见过太多初入此地的眼神——恐惧、崩溃、歇斯底里、麻木认命……唯独这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她感到一丝异样,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听说你骨头很硬,伤了赵大人的手下?”薛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甜腻的假笑,藤条尖轻轻挑起林芷的下巴,迫使她仰得更高。冰冷的尖端戳在皮肤上,带着威胁的意味。“在这里,骨头硬可不是什么好事,姑娘。这里是暗香川,是教人学会‘软’的地方。”她刻意加重了“软”字。

林芷的下颚被藤条顶着,无法说话,只是眼神依旧平静地看着薛妈妈,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薛妈妈眼中的不悦加深了。她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她收回藤条,踱了两步,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我知道你是谁。林铮的女儿,对吧?罪臣余孽!进了这暗香川,就别再想什么小姐身份了。你爹的骨头在乱葬岗都烂透了!在这里,只有营妓,只有编号!记住你的身份!”

她猛地扬起手中的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林芷的后背上!

“啪!”

一声脆响,如同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林芷的身体猛地绷紧,剧痛瞬间炸开!粗糙的布料被抽裂,皮肉仿佛被滚烫的刀子切开。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暴露了这痛楚的剧烈。

“身份!”薛妈妈厉声喝道,又是一藤条抽下,落在同样的位置。

“啪!”

皮开肉绽的痛楚叠加,林芷的眼前阵阵发黑,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她匍匐下去,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脊背,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

“哼。”薛妈妈看着地上颤抖的身影,冷哼一声,似乎满意了些。她走到角落的炭盆边,用火钳拨弄着里面的炭火。几根烙铁被烧得通红,顶端那个扭曲的“营”字,在跳跃的火焰中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死亡的气息。嘶嘶的白气从烙铁尖端冒出,那是金属烧到极致与空气接触的声音。

“不识抬举的东西。”薛妈妈背对着林芷,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阴冷,“在这里,要么学会‘软’,要么……就变成炉子里的一把灰。明天入营仪式,妈妈我会亲自给你烙上印子,让你这辈子都记住,你是个什么东西!”

炭火盆里,通红的烙铁尖端,那扭曲的“营”字在热浪中微微变形,嘶嘶作响,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空气。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扩散开来,刑室里腐朽血腥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林芷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后背的鞭伤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紧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薛妈妈的话,像冰冷的毒液,顺着鞭痕渗入骨髓。但比疼痛和羞辱更冷的,是那炭盆里嘶嘶作响的烙铁所带来的、实质性的恐惧。

烙印。

那个将伴随她一生,刻入骨血,昭示着“营妓”身份的耻辱印记。它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噩梦,而是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现实。明天……就在明天。

身体似乎想要本能地颤抖,想要尖叫,想要逃离。然而,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源自灵魂深处那不肯熄灭的灰烬,死死地压制住了这种崩溃的冲动。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这里被恐惧吞噬。郑七带着东西逃走了,父亲沉冤的线索还在外面……她必须活着。

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恐惧的迷雾。林芷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焦糊和霉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不再蜷缩,而是艰难地、一点点地,在冰冷的地面上,重新跪坐起来。散乱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眼中翻涌的痛楚和那瞬间闪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狠。

薛妈妈转过身,恰好看到林芷挺首脊背跪坐起来的这一幕。虽然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虽然姿态依旧狼狈不堪,但那股被迫匍匐在地的脆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磐石般的承受。薛妈妈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和不耐。

“骨头倒是真硬。”薛妈妈嗤笑一声,手中的藤条再次指向角落的黑暗,“带下去!癸字通铺最里头那个位置!让她好好‘清醒清醒’,想想明天的‘好日子’!”

两名狱卒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林芷的胳膊,再次将她拖离这间充斥着烙铁嘶鸣的刑室。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关闭,隔绝了炭火的红光和薛妈妈阴冷的目光。

这一次,林芷没有再被拖行。她任由身体的重心落在狱卒的手臂上,双脚在黏滑的地面上拖曳。低垂着头,黑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绷得像一条拉首的钢丝。

通道依旧扭曲、黑暗,两侧牢房里的目光似乎更加麻木,那些压抑的呻吟和呓语仿佛也低了下去。林芷的意识有些模糊,后背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但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瞳孔在昏暗中努力地聚焦。

目光扫过湿漉漉、布满青苔的墙壁,掠过墙壁上偶尔出现的、意义不明的深刻划痕。扫过头顶低矮、滴着水的拱顶,掠过拱顶连接处那些粗大的石梁。扫过通道两侧相隔多远会出现一个岔口,岔口通向何方?扫过那些持着火把或倚墙打盹的狱卒,他们的位置,他们换岗时懒散的交谈……

左转,第三个岔口……右边守卫靠着石柱,火把插在第三个凹槽……前方有滴水声特别响,下方似乎有水流过的缝隙……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入她因疼痛而异常活跃的脑海。这是她的本能,是父亲林铮在她幼时便灌输的生存之道——绝境之中,环境即武器。记住每一条路,每一道门,每一处可能的缝隙。这阴森的地牢,不再仅仅是囚笼,也是一个需要被破解的、残酷的迷宫。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拖到一个更加拥挤、恶臭熏天的区域。这里的牢房更大,铁栅栏后是影影绰绰挤在一起的人形。呻吟、咳嗽、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

“癸字通铺,最里头那个铺位!”狱卒在一个大牢门前停下,粗暴地打开铁锁,将林芷像丢垃圾一样扔了进去。

“砰!”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背的伤口再次遭到撞击,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

牢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馊臭味和人体排泄物的气息。借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林芷看到这是一个狭长的大通铺,铺着脏污发霉的稻草,上面蜷缩着十几个模糊的身影。有的在昏睡,有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有的在角落里发出压抑的、病痛的呻吟。

她被扔进来的动静惊动了一些人,几道麻木或惊惧的目光投射过来,又很快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力气。绝望,像厚重的霉菌,覆盖在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呼吸之间。

林芷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到通铺最角落那个冰冷、潮湿的位置。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紧贴着阴冷的石墙。她蜷缩起身体,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寒意,却也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身体在剧痛和寒冷中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额角的伤口又开始渗出温热的液体,混着冷汗滑落。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像一只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然而,在那深埋的臂弯之下,在那被散乱黑发遮掩的阴影之中,林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向上抿起。那不是笑,而是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绷紧的弧度,一个在无边绝望和耻辱的深渊边缘,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无声的誓言。

痛楚如潮水般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薛妈妈刻毒的话语、炭盆里烙铁嘶嘶的声响、明日那无法逃避的烙印……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窒息的大网。但在这张网的中心,在那被鞭笞得皮开肉绽的脊背上,在那颗被冰冷的耻辱和恐惧浸泡的心脏深处,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正艰难地破土而出。

活下去。

记住这里的一切。

记住这每一寸冰冷,每一声呻吟,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

记住薛妈妈,记住赵阎,记住这暗香川。

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然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她那只沾满泥污和血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挪动到了冰冷的石墙与肮脏地面的交界处。

指尖,在黑暗中摸索着。粗糙的墙面磨砺着指甲边缘,带来细微的刺痛。她找到了一个相对平整、隐蔽的角落。

然后,她用力地、用那早己磨破渗血的指尖,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划动起来。

没有光,只有指尖与石面摩擦发出的、微弱到几乎被牢房里的呻吟声完全掩盖的“沙沙”声。那是一种无声的书写,一种在绝对的黑暗中,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每一笔,都牵扯着后背的鞭伤,带来钻心的剧痛。

每一划,都凝聚着刻骨的恨意和永不屈服的意志。

她写的不是求救,不是哀鸣。

那是只有她和她的同伴才能看懂的、最简短的密语符号。两个扭曲的、如同伤口般的印记,在冰冷的石墙上成型:

「安」

「川」

安——暂安,勿念。

川——暗香川。

指尖的血珠,随着这无声的刻写,一点点渗入石墙细微的缝隙,留下两道在黑暗中无人能辨的、暗红色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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