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院的泥土地面，仿佛吸饱了林芷的屈辱和呕吐物，在吝啬的晨光下泛着一种油腻、污浊的暗色。空气里，廉价的脂粉味、汗味、泥土的腥气，还有那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驱散的呕吐物酸腐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香”。
训导结束了。吴婆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如同驱赶牲口的鞭子，将癸字区这群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子驱赶出了院子。林芷夹在沉默的灰色人流中，踉跄前行。后颈被藤条抽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痛着，每一次脖颈的细微转动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浸湿了粗布衣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后背烙印处的抽痛似乎被这新的创伤暂时掩盖，但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消散的恶心感。
她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挡着大半张沾满干涸血污、泪痕和泥渍的脸。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不断移动的、沾满泥污的鞋尖。吴婆那如同淬了冰的威胁——“把眼泪、羞耻心、自尊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依旧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濒临崩溃的灵魂上。
她咽下去了。
连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连同那几乎撕裂喉咙的尖叫，连同那被当众撕扯践踏的尊严。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移动着。
队伍被驱赶着，穿过更加曲折、更加阴冷的通道。两侧黑石墙壁上摇曳的风灯，投下鬼魅般变幻的光影。空气愈发污浊，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前方隐隐传来一种与癸字通铺死寂截然不同的声响——一种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呻吟和哭泣，混合着粗鲁的呵斥和某种重物拖曳的摩擦声。
通道尽头，一道沉重的铁栅门挡住了去路。栅栏后，景象如同地狱的切片。
这是一个巨大而昏暗的空间，更像一个巨大的、分隔开的牲口圈。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汗臭、排泄物的骚臭、劣质脂粉的残留、消毒药水的刺鼻，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肉体腐烂般的甜腻气息。几十个，或许上百个穿着同样灰色粗布营妓服的身影，如同被丢弃的垃圾般，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她们大多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如同泥塑木雕。少数几个在低声啜泣，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在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锣般的嘶鸣，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几个穿着皂色短褂、表情凶狠的妇人，手里拎着沉重的木桶和刷子，如同驱赶苍蝇般，在人群中粗暴地踢踹、呵斥着，催促她们起身、挪动。一个妇人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似乎己经无法动弹的女子，那女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襟敞开，露出嶙峋的肋骨和胸前大片溃烂流脓的疮口，发出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哀鸣，被妇人像拖死狗一样拽向角落一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门。
这里是底层营妓的聚集地。是暗香川这架巨大绞肉机里，最肮脏、最残酷、被消耗得最快的齿轮。
林芷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胃里那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翻搅感再次猛烈地涌起！眼前的景象，比吴婆的训导更加赤裸、更加绝望！这就是她们这些“癸字通铺”的最终归宿？像牲畜一样挤在这里，在污秽和病痛中腐烂、等死？
“看什么看！快点走！”押解的妇人粗鲁地推搡着队伍，声音带着不耐烦。她们并未停留，而是驱赶着林芷等人，从这片绝望之地旁边一条相对“干净”些的侧道匆匆穿过。
侧道狭窄，一侧是冰冷的石墙，另一侧则是粗糙的原木栅栏，将这片底层地狱与旁边另一个区域隔开。栅栏的缝隙很大，足够看清里面的景象。
仅仅一栏之隔，却如同两个世界。
栅栏那边，光线似乎都明亮了一些。地面铺着相对干净、吸水的青砖。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刺鼻的恶臭，而是淡淡的、廉价的熏香和脂粉味。人影稀疏了许多。那些女子虽然同样穿着营妓服，但料子似乎稍显细软，颜色也并非统一的死灰，而是掺杂着一些黯淡的蓝或绿。她们大多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一个用薄木板或破布帘隔开的、仅容一人躺卧的“格子间”，里面甚至能看到一床薄薄的、相对干净的草席。
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状态。虽然眼神依旧麻木空洞，但脸上少了那种濒死的灰败，身体也相对丰润一些，没有被饥饿和疾病彻底摧毁。她们或麻木地坐着，或对着模糊的铜镜梳理着枯黄的头发，动作间带着一种死水微澜般的、近乎奢侈的“从容”。几个穿着干净些的仆妇穿行其间，手里端着水盆或食物，虽然态度依旧冷漠，但至少没有粗暴的踢打和呵斥。
一个穿着暗蓝色营妓服、年纪稍长的女子，正被一个仆妇搀扶着，从一个格子间里慢慢走出来。她的脸色蜡黄，走路有些蹒跚，但仆妇只是沉默地扶着，没有呵斥。另一个格子间门口，一个面容姣好些的年轻女子，正小心地将一小块看不出颜色的、似乎是点心的东西塞进嘴里，动作带着一种珍惜的缓慢。
“丙字区……”队伍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极低、带着无尽羡慕和酸楚的叹息，瞬间被通道里的杂音淹没。
丙字区。
林芷的心猛地一沉。仅仅一栏之隔，便是天壤之别。更丰裕的食物，稍好的衣物，独立的格子间，免受粗暴的踢打……这些微小的差别，在这暗香川的深渊里，便是生与死的距离，是腐烂的快慢之别。
绝望的梯级，如此赤裸而残酷地展现在眼前。她们这些“癸”字头的，是垫在最底层的污泥，是随时可以被丢弃、被碾碎的消耗品。而“丙”字头的，虽然同样身处地狱，却至少拥有在污泥里多喘几口气的“特权”。
队伍沉默地前行，很快绕过了这片区域。通道变得稍微宽敞明亮了些，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紧闭的、刷着不同颜色油漆的木门。门楣上钉着小木牌，写着“丁字”、“乙字”等字样。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廉价的熏香味似乎越浓，脂粉气也越重。守卫和仆妇的身影也多了起来，但他们的态度明显不同——对那些偶尔从“乙字”门里走出来的、穿着颜色稍显鲜艳的细布衣裙、脸上甚至涂抹着劣质胭脂的女子，他们的目光里少了些鄙夷，多了些麻木的……例行公事。
终于，队伍在一个相对安静的拐角停下。前方出现了一扇比其他门更为厚重、刷着暗红色油漆、门楣上钉着“甲字”铜牌的门。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干净灰色短褂、面无表情的仆妇，如同两尊门神。
就在这时，那扇暗红色的“甲字”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水红色细绸长裙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那一抹水红，在这片绝望的灰暗底色中，刺眼得如同滴落的鲜血。
那女子身量高挑，体态丰腴，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乌黑的头发梳成繁复的云髻，斜插着一支鎏金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折射出微弱的光。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艳丽的胭脂，虽然妆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俗艳，却掩盖不住眉眼间那抹天然的妩媚。她的水红色绸裙质地明显优于其他人，剪裁合体，勾勒出的曲线，行走间裙裾摆动，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慵懒而诱惑的韵律。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押解林芷等人的妇人和门口的仆妇，都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不耐和冷漠，微微低下了头，姿态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那女子仿佛早己习惯了这种目光。她慵懒地抬起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掩住红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娇媚。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口这群形容枯槁、如同刚从泥地里捞出来的癸字区女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蝼蚁般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她的视线，似乎在林芷那张沾满血污、狼狈不堪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半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或好奇，只有一种如同看到什么碍眼秽物般的、极轻微的嫌恶，随即就移开了，如同扫过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柳姑娘，您要的香露给您备好了。”一个仆妇恭敬地捧上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瓷瓶。
被称为柳姑娘的女子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随意地接过瓷瓶，凑到鼻端嗅了嗅，红唇微启，吐出的声音娇柔婉转，却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嗯，还行。回头再给我房里添些冰，这天儿，闷得人心烦。”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袅袅娜娜地转身，朝着通道另一端、守卫更为森严、光线似乎也稍亮些的区域走去。那摇曳的水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只留下一缕浓郁的、劣质却甜腻的脂粉香气，在污浊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甲字红牌……柳如烟……”队伍里，一个极低、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敬畏、艳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红牌。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芷的心上！
这就是暗香川等级的顶端？住着单间，穿着绸缎，涂着胭脂，用着香露，甚至能要求添冰？仆妇恭敬，守卫默许？而她林芷，癸七九，却只能在泥地里呕吐、被藤条抽打、在污秽中与死亡为伍？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不是羡慕，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绝望！这森严的等级，如同精密的齿轮，每一个齿槽都浸满了底层营妓的血泪和屈辱，而站在顶端的“红牌”，也不过是用更精致的脂粉，涂抹在同样无法挣脱的锁链之上！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深渊最残酷的注解——在这里，连“活得好一点”，都需要用更彻底的出卖和更深的沉沦去换取！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悲哀，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在她心底疯狂地冲撞！后背烙印的灼痛，后颈鞭伤的撕裂感，胃里的翻搅……所有的痛苦，在这残酷的等级图景面前，都化作了更加深沉的绝望和无力！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反差击垮时，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微、极其迅速地在她冰冷、沾着泥污的手背上碰了一下！
是苏氏！
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但林芷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猛地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惊醒！下意识地朝右侧看去。
苏氏依旧低垂着头，紧跟着队伍前行，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刚才的触碰从未发生。但就在林芷目光扫过的瞬间，苏氏那被散乱发丝遮掩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模糊的口型：
「柳」「看」
柳？看？
柳如烟？看她？
林芷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冰窟！薛妈妈冰冷的命令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眼睛要亮……尤其是……对同屋那个姓苏的……她最近……夜里手脚似乎不太安分……”
而此刻，苏氏在刚刚目睹了柳如烟之后，就对她做出了这样无声的提醒！
苏氏……她果然在关注这个红牌柳如烟！而且，她似乎察觉到了薛妈妈对林芷的“关注”！
巨大的危机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芷！她猛地收回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袖口内侧那块冰冷的碎瓷片，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滚烫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手臂皮肤！
她成了薛妈妈监视苏氏的眼睛。
而苏氏……似乎也在暗中观察着她，甚至……在利用她传递某种信息？
这暗香川的深渊，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复杂！每一步，都可能踩在致命的陷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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