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终于只剩下王帆一家三人。
熊秀荣腿一软,几乎是瘫坐在折叠凳上,手还在微微发抖。王强背靠着糊满旧报纸的墙壁,慢慢地滑坐到水泥地上。
沈卫东临走前,目光在王强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深,深到王帆也不知道何意。
很久,熊秀荣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赵淑芬……”熊秀荣的嘴唇动了动“她爹……好像瘫在床上,好些年了。”
王强埋在膝盖里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向妻子。
“陈叔当年……病倒的时候,”熊秀荣的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嘴上是不饶人,泼辣得很……可人,是真在床前伺候着,端屎端尿,喂水喂饭,熬了那么些年……没跑。”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久远的画面,“如今,轮到她自己的爹了……还是她一个人扛着。听说……花销大得很,人也磨得没了人样……脾气才越来越歪,越来越不像话……”
王强没说话,只是摸索地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包压扁的红金龙,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狠狠吸了一口。
“陈涛那工作……”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沉闷,“怕是也到头了。沈厅长那眼神……啧。”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又重重吸了一口烟。
“她家……算是……”熊秀荣没说出口那个“完了”字,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哎……”
王帆静静地站着,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那扇糊着发黄报纸的窗户。
父母的话,让他前世模糊的记忆涌上来,似乎听谁提过一嘴,那个瘫痪的老头还是没熬过去,人走了。再后来,好像赵淑芬和陈涛都丢了工作,过得十分潦倒,再后来,就彻底没了音信。
他攥紧了拳头,那点摆脱危机而带来的短暂快意,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
是命运?还是……因果?
筒子楼的日子,像河水,表面的涟漪很快被新的覆盖。
王帆那个小小的“培训班”,却在不断扩大。
吴建国成了最卖力的宣传员。他逢人便说,唾沫星子横飞,脸上的得意劲儿比自己儿子考了第一还足:“……真的神了!就王帆那小子!西年级!教起五年级的题,比老师还明白!我家小旗那榆木脑袋,愣是让他给点透了!鸡兔同笼?抬腿法!懂不懂?那思路,绝了!”
他甚至拍着胸脯打包票:“信我老吴!送你家娃去听一次,就一次!五毛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讲得不好,你来找我老吴退钱!”
这宣传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只有吴旗、李斌、孙晓红等六七个“差生”的小团体,像滚雪球一样膨胀。不到半个月,每到周天下午,吴建国家那二十来个平方的小屋就挤得水泄不通。
高矮不一的板凳排得密密麻麻,中间仅容侧身通行。墙上那块临时刷的黑漆木板前,王帆站在一个垫高的旧木箱上,捏着半截粉笔,声音不高,却清晰透彻。
“行程问题,核心是速度、时间、路程三者的关系。画图!必须画图!把抽象的变成看得见的……”
“分数巧算,关键是先约分,再计算……”
孩子们仰着小脸,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好奇,渐渐变成了专注和信服。
家长们则挤在门口、窗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小声探讨。
沈伟成了最积极的学员之一,每次都抢着坐第一排,遇到不懂的,立刻举手,再没有半点当初的不情愿。
人越来越多,问题也来了。
吴建国家实在太小了,空气浑浊,光线昏暗,孩子们挤在一起,转身都困难。吴建国看着满屋的人头,又是高兴又是发愁,搓着手对王帆说:“小王老师,这……这地方,实在转不开身了。要不……我们换个地儿?可这附近……”
王帆也在琢磨这事。
他需要一个更大、更稳定的地方。钱是个大问题,租金不能高。他盘算着周末去附近转转。
那天傍晚,沈老爷子由沈伟陪着,溜达着又来到了王帆家。他背着手,像巡视自家菜园子一样,在吴建国家门口那片挤得满满当当的“教室”外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旁边堆满杂物的楼道。
“地方是小了点。”沈老爷子对跟在身后的王帆说,语气平淡。
王帆点点头:“正想着找找别的地方。”
沈老爷子没接话,目光投向筒子楼后面那条堆满建筑垃圾和废弃物的窄巷深处。他抬手指了指巷子尽头的锈斑铁皮门:“那地方,以前是街道放杂物的仓库,空着也是空着,堆垃圾。”
王帆顺着看去,那仓库门锁着,门前杂草丛生,旁边还堆着几块破木板和一个生锈的铁皮桶。
“地方够大,收拾出来能用。”沈老爷子说完,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开了。
“沈爷爷,谢谢您!”王帆诚恳的喊道。
沈老未停下脚步,只是摆摆手,沈伟赶紧跟上,回头冲王帆挤了挤眼。
第二天一早,街道办就有人来开了锁,态度客气得不像话,只收了象征性的钥匙押金。
当王帆和吴建国走进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仓库很大,空荡荡的,足有五十多个平方,水泥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墙角挂着蛛网,几缕光线从高处窄小的气窗透进来。
“一个月……就十块钱?”吴建国看着王帆手里的收据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包水电?这……这跟白用有啥区别?”
王帆没说话,看着空旷的仓库,心里明白,完全就是沈老的面子。
用不着王帆招呼,周天一大早,一群家长就自发地涌了过来。
吴建国扛着大扫帚,李斌爸拎着水桶和抹布,孙晓红妈拿着铁锹,沈伟的父亲——那位沈卫东厅长,竟也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戴着口罩,推着一辆借来的板车,上面堆着从单位后勤找来的废弃但还能用的长条旧课桌和几把椅子!
连沈老爷子都亲自过来,站在仓库门口当起了“监工”。
“这边!老吴,这边灰厚!”
“桌子腿有点晃,老李,找两块砖头垫一下!”
“黑板!黑板挂这边墙上!正中间!高一点!”
“窗户得擦擦!太暗了!”
“谁家有富余的灯泡?接根线过来!”
吆喝声,铁锹刮地的刺啦声,水桶晃荡的水声,搬动桌椅的碰撞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热闹地交响。
男人们挥汗如雨,女人们手脚麻利地擦洗。孩子们也兴奋地跑前跑后,递个抹布,搬块砖头,像过节一样。
不到三天。
那个堆满灰尘和垃圾的废弃仓库,彻底变了模样。
水泥地面被冲刷非常干净,虽然依旧粗糙。墙壁用石灰水简单粉刷过,显得亮堂了许多。几扇破旧的气窗被擦得透亮。
仓库中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排刷了深绿色油漆的长条课桌和配套的板凳,虽然油漆剥落,桌面上还有划痕,但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正前方,一块刷了黑漆、足有两米宽的大木板稳稳地挂在墙上,下方用砖头垫起了一个小小的讲台。
角落里,一个旧铁皮桶被改造成了简易的垃圾桶。
最亮的,是屋顶中央吊下来的一盏100瓦的白炽灯泡,用一根崭新的花线连着墙角的电闸。
一个虽然简陋,却明亮、宽敞、有模有样的教室,出现在筒子楼后面那条荒僻的窄巷尽头。
整个筒子楼都轰动了。
大人小孩没事都爱往巷子口张望几眼。
谁都知道,那个王家的“王胖子”,现在是小王老师了,教课教得特别好,连沈厅长家的公子都跟着学。
那个神奇的“培训班”,变成了一个真正像样的“学堂”。
只有两个人,对此浑然不知。
王强和熊秀荣,依旧是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来。
工厂的轰鸣和流水线的重复压榨了他们全部的精力。
回到家,胡乱扒几口饭,洗漱完倒头就睡。
他们偶尔会听邻居带着羡慕的口气提起“你家帆子出息了”、“小王老师现在可了不得”,也只当是人家客气的寒暄,或者小孩子瞎胡闹出了点小名堂,顶多换来熊秀荣一句疲惫的回应:“他能有啥出息?不给我惹祸就烧高香了。”王强则往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昏暗的五瓦灯下,王帆伏在折叠凳搭成的饭桌上写作业。熊秀荣在角落里整理明天要带的饭盒。王强坐在竹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检查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看有没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筒子楼后面那条窄巷深处,那间灯火通明的教室,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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