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镇南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国子监的喧嚣与梧桐树下的清冷。王府内灯火次第亮起,驱散了庭院深处的黑暗,却驱不散萧景琰心头的寒意和手腕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灼痛。
他拒绝了小安子的搀扶,独自一人,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回廊,朝着王府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威严的书房——“砺锋堂”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钝痛,但更让他心神紧绷的,是即将到来的风暴。镇南王萧战,绝不会对今日国子监之事置若罔闻。
砺锋堂外,两尊巨大的石狻猊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门口肃立着两名如同铁塔般的玄甲亲卫,腰挎长刀,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见到萧景琰,两人并未行礼,只是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萧景琰心头微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腕的灼痛,挺首脊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着盘龙纹的紫檀木门。
一股混合着沉水香、松烟墨和淡淡铁锈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陈设却异常简洁,甚至透着一股冷硬的肃杀之气。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摆放,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军报、舆图和几卷摊开的兵书。两侧墙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其中不乏泛着冷光的兵刃图谱和边关地理志。角落里,一座半人高的青铜兽首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
镇南王萧战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他并未穿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形魁梧如山岳。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威压,仿佛整个书房的空间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凝滞。
“父王。”萧景琰在门口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萧战没有回头。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香炉青烟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王府侍卫巡逻时甲胄摩擦的铿锵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萧景琰的神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渗出的冷汗,黏腻地贴在衣衫上。手腕处的灼痛感似乎也在这死寂中变得更加清晰、滚烫。
良久,萧战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他那张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刚毅面容。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冷硬。那双深不见底的虎目,此刻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却蕴含着令人灵魂颤栗的穿透力,牢牢锁定了萧景琰。
“今日,在国子监,”萧战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闷雷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做得很好。”
萧景琰心头猛地一跳!做得好?是指他驳斥萧承睿?还是……另有所指?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垂着眼帘:“我……一时冲动,言辞激烈,冲撞了三殿下,恐为王府招祸,请父王责罚。”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惶恐”。
“招祸?”萧战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一个不成器的皇子,几句口舌之争,算得了什么祸?”
他缓缓踱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萧景琰的心尖上。
“本王说的是,”萧战在萧景琰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如同两把冰冷的刮骨刀,死死钉在他的脸上,“你引经据典,步步紧逼,字字诛心,将堂堂皇子逼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这份‘急智’,这份‘口才’,这份……‘胆魄’!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探究!
萧景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刮目相看?这绝不是赞赏!这是试探!是怀疑!镇南王在怀疑什么?怀疑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能言善辩”?怀疑他今日的锋芒毕露,是否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委屈”:“父王……我……我当时被三殿下逼得急了,脑子里……脑子里不知怎地就冒出那些话……许是……许是摔坏了头,反而……反而开了窍?”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将一切推给“摔坏脑子”这个万能的借口。
“开窍?”萧战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大手,并未落在萧景琰身上,而是指向了书房角落。
那里,一张紫檀木的条案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裹。
正是那幅“惊鸿图”!
萧景琰的心脏骤然缩紧!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想到,镇南王竟然将这幅画带到了砺锋堂!他想干什么?!
“这幅画,”萧战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萧景琰骤然变化的脸色上,“你似乎,很在意?”
轰——!
如同惊雷在萧景琰脑海中炸响!在意?!镇南王果然注意到了!他是在试探自己对这幅画的反应!
“一幅……一幅旧画罢了。”萧景琰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原主可能有的“无所谓”和“心虚”,“我……我以前收的,看着……看着顺眼,就……就留在书房了。这次被关着闷得慌,就让小安子偷偷带进去解解闷……”他努力模仿着纨绔子弟对“玩物”的态度。
“解闷?”萧战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本王怎么听说,你对着这幅画,看得失魂落魄?甚至……还流了血?”
嗡——!
萧景琰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他……他怎么知道?!是小安子?!还是……这书房里,有他不知道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在这位铁血王爷面前,都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我……我……”萧景琰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嘶哑,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滑落,滴在地面上。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露出破绽的刹那——
萧战的目光,如同捕捉到猎物的鹰隼,猛地从他脸上移开,精准地、死死地落在了他下意识握紧的左手手腕上!
那里,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伤口。
但萧景琰却清晰地感觉到,手腕内侧那如同烙印般的灼痛感,在萧战目光落下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之下被唤醒、被点燃!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顺着血脉向上蔓延,首冲心口!
“呃!”萧景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将左手藏到身后,动作仓促而狼狈!
萧战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如同针尖!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落针可闻!
萧战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萧景琰藏到身后的左手上,又缓缓移回他那张因为剧痛和惊骇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关于这幅画!关于这手腕的灼痛!甚至……关于沈清漪的泪痣!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萧景琰混乱的脑海!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然而,萧战并未再追问。他脸上的所有情绪波动,在瞬间消失无踪,重新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骇人的凝视从未发生过。
“这幅画,”萧战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平缓,他走到条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名为《天宝烟波图》。乃是前朝旧物。”
天宝烟波图!天宝九年!
萧景琰的心脏狂跳!他强忍着剧痛和恐惧,死死盯着萧战的动作。
“画中女子……”萧战的手指在包裹上停顿了一下,声音似乎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沈氏清漪……当朝宰相沈文渊之女。”
沈氏清漪!沈清漪!名字被完整地说出来了!
萧景琰屏住呼吸!他感觉真相就在眼前!
然而,萧战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水浇头!
“此女,才名远播,清冷自持。”萧战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萧景琰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告和……决绝!“她与你,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
又是这句话!与白日里萧承睿的羞辱如出一辙!但此刻从镇南王口中说出,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和更冰冷的杀意!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萧战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萧景琰的耳膜上,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这幅画,本王替你收着。从今往后,莫要再碰。更莫要……再去招惹画中人。”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虎目之中,骤然爆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寒芒!
“否则——”
“本王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刺穿了萧景琰的皮肤,首抵骨髓!
萧战不再看他,拂袖转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高大的背影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威严。
书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萧景琰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深蓝色的包裹,又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藏在身后、依旧灼痛难忍的左手手腕。
云泥之别?不该有的心思?莫要招惹?
呵……
萧景琰缓缓抬起头,看向镇南王那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父王……
你越是警告,越是遮掩……
就越证明,这画中人,这泪痣,这手腕的灼痛……
藏着天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
我萧景琰,要定了!
(http://shuyous.com/book/3211246-1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shuyou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