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被晒化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张力。中也的身高终于稳定地超过了太宰几公分,肩膀也宽阔了些,橘色的发尾被风吹起时,带着一种锐利的生命力。太宰的变化则更趋近于某种危险的平衡——身形依旧清瘦,但包裹在校服下的线条蕴藏着意想不到的韧性,眼神里的空茫被一层更厚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覆盖,像一层精心打磨的玻璃,隔绝着内里翻涌的暗流。港区立青叶中学的围墙,己关不住少年们日益滋长的、对墙外世界的好奇与试探。
放学铃声成了某种信号。中也利落地将书包甩上肩头,动作带着机车引擎启动般的干脆。他不再热衷于和太宰进行那些幼稚的言语交锋,更多时候,他只是冷冷地瞥一眼那个靠在窗边、仿佛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身影,便大步流星地离开教室。他的目的地通常是学校后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机车修理铺。机油的味道、金属的碰撞声、引擎的轰鸣,那里才是让他感到踏实的地方。他用打工攒下的钱,一点点改装着他那辆二手小绵羊,手指被扳手磨出薄茧,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掌控感,一种可以亲手改变、亲手创造的实在感。
首到那个闷热的黄昏,森鸥外(现在更多被称为“森先生”,一个身份模糊却总能提供“特殊帮助”的引路人)叫住了他。森先生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深潭。
“中也君,最近很努力呢。”他递过来一把冰冷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黄铜钥匙,“有个小小的‘试炼’,也许你会感兴趣。报酬足够你换掉那个二手引擎了。”他没有说试炼的内容,只是意味深长地补充,“当然,选择权在你。”
中也握着那把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凉意。它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漩涡。墙外的世界第一次向他投来了如此明确又充满诱惑的邀请函,带着金钱的气息和未知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窗口——那个位置通常被太宰占据。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会想起那个总是置身事外的混蛋?
太宰的座位一连空了三天。
起初,中也只当他又在玩什么无聊的失踪游戏,或许躲在图书馆的角落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或许又找到了什么新的“自杀圣地”去“考察”。但第西天,当国木田老师在课堂上皱着眉询问“太宰治同学是否病假”时,中也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没有请假条,没有短信,那个家伙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感开始啃噬中也。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去修理铺,而是骑着车在太宰可能出现的区域漫无目的地搜寻:河堤、废弃的仓库、那棵老槐树附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像他内心无处安放的烦乱。他甚至去了森先生的事务所,得到的只是一个优雅的耸肩和一句模棱两可的“年轻人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第五天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中也公寓的寂静。门外站着的,是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的芥川龙之介。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太宰先生…在旧港区仓库…需要帮忙。”
中也甚至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当他跟着芥川冲进那个弥漫着铁锈和淡淡血腥味的废弃仓库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太宰靠坐在一堆废弃的集装箱旁,额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的绷带。校服外套不见了,只穿着被划破的衬衫,的手臂和小腹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几道狰狞的擦伤,最严重的是右手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骨折了。他脸上却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鸢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燃烧殆尽的余烬,空洞地望向仓库高窗外漏进来的、破碎的月光。他身边散落着一些被折断的钢管和零星的、不属于他的血迹。
“怎么回事?!”中也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嘶哑,他几步冲过去蹲下,想碰又不敢碰那些伤口。
太宰的视线终于聚焦到他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哟…小矮人…来参观…事故现场?” 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消耗所剩无几的力气。
“谁干的?!”中也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他看着太宰身上的伤,那些淤青和血迹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太宰如此狼狈的模样,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用言语编织陷阱的家伙,此刻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玻璃。
太宰只是轻轻阖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无聊的…游戏…玩脱了而己…” 他不再说话,似乎连维持清醒都变得困难。仓库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以及中也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中也几乎是用扛的,把太宰弄回了自己狭小的公寓。他翻箱倒柜找出急救箱,动作因为焦急而显得笨拙。消毒药水刺激伤口时,太宰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轻颤,额角渗出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偶尔从齿缝泄露出的、极轻的抽气声。
“忍着点,混蛋!”中也低吼,手下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他小心地清理伤口,用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额角,给淤青的地方涂上药膏。处理到骨折的手腕时,他额头上也冒出了汗。他按照急救手册上的步骤,用杂志和绷带做了个简易的固定夹板,笨拙却异常认真。
整个过程中,太宰异常安静,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当中也处理完所有伤口,累得瘫坐在地板上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为什么…管我?”
中也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对上太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什么?是啊,为什么?这个混蛋总是嘲笑他,捉弄他,说着让人火大的话,做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危险事情…为什么看到他受伤,自己会这么愤怒,这么…害怕?
“少自作多情!”中也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恼怒,“只是不想看到同班同学不明不白地死在哪个垃圾堆里,给班级抹黑而己!” 这个理由如此苍白,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太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许久,久到中也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他才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钥匙…别碰…” 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
中也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钥匙?森先生给的那把黄铜钥匙?太宰怎么会知道?!难道他这次的“事故”…和森先生的“试炼”有关?!一个冰冷而可怕的猜想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森先生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太宰身上那些绝非普通斗殴能造成的伤痕…森鸥外到底把太宰卷进了什么里面?!
后半夜,太宰发起了高烧。中也几乎一夜未眠,笨拙地用冷毛巾帮他降温,听着他在昏睡中含糊不清的呓语,那些破碎的词语里夹杂着“游戏”、“结束”、“无聊”…还有一次,极其模糊地,似乎叫了一声“中也”,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让守在床边打盹的中也瞬间惊醒,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太宰的烧终于退了。他安静地睡着,呼吸变得平稳,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中也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地板上散落的染血绷带和药瓶,也照亮了太宰苍白而安静的睡颜。
中也的目光落在太宰被夹板固定住的手腕上,又移到他缠着绷带的额角。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墙外的世界,森先生递来的钥匙,太宰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向他们收拢。福泽先生曾经说过的话,在记忆深处隐约回响:“…钻石需要相互砥砺…” 可眼前的太宰,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街道。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就放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森先生的“试炼”是什么?太宰的“事故”又是什么?墙外的世界,到底是机遇的海洋,还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中也握紧了拳头。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讨厌太宰那种独自承担一切的沉默,更讨厌自己心中那份无法忽视的、想要弄清楚一切、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这份冲动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对力量和机车的渴望。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太宰。晨光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也照亮了中也眼中燃烧的、不容置疑的决心。无论森鸥外在计划什么,无论墙外的世界多么危险,他都必须弄清楚真相。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更强,不是为了幼稚的胜负,而是因为——这个总是游走在悬崖边缘的混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不能任由其坠落的…锚点。
破晓的光线分割了黑夜与白昼,也清晰地划出了少年心中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拳头和机车证明自己的莽撞少年了。他要踏入那片暗流,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将那个随时可能被暗流卷走的家伙,牢牢地拽回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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