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夏日的躁动，而是铁锈、硝烟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中也站在港口黑手党总部那栋如同巨兽般盘踞的黑色大厦顶层办公室，窗外是灰蒙蒙的横滨港。他换下了青叶中学的校服，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包裹着他日益坚实的身躯，橘色的头发被发胶梳理得一丝不苟，却压不住眼底深处燃烧的、桀骜不驯的火焰。这份火焰，如今被强行纳入了名为“组织”的牢笼。
森鸥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把玩着一枚冰冷的黑色棋子，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深不见底，如同凝视深渊。
“欢迎正式加入，中也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你的力量，在这里会得到真正的发挥。为了…你珍视的秩序。”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中也紧握的拳头——那里面，还残留着为太宰包扎时药水的苦涩气息。
中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为了秩序？还是为了那张躺在顶层特殊医疗室病床上、手腕打着石膏、被严密监控着的苍白面孔？森鸥外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肚明。太宰的命，太宰的安全，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将他牢牢锁在这片黑暗中的镣铐。
中也的第一个任务，是清理盘踞在贫民窟“擂钵街”边缘、侵扰了组织一条走私线路的小型武装团体“羊”。情报显示，那不过是一群半大的孩子，领头的是个叫“白濑”的少年。
当冰冷的枪柄第一次真正握在手中时，中也感到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他带着一小队底层成员踏入那条散发着腐烂垃圾和绝望气息的暗巷。战斗（如果那能称之为战斗的话）结束得异常迅速。面对训练有素的黑手党成员，“羊”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中也甚至没有真正出手，只是站在那里，他周身散发的、属于“荒霸吐”的沉重压迫感，就足以让那些营养不良的少年们双腿发软，武器脱手。
白濑被粗暴地按倒在地，脸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他死死盯着中也，声音嘶哑破碎：“…是你？！中也？！你怎么会…变成黑手党的走狗？！”
“走狗”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中也的拳头在身侧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眼前这张曾经熟悉、如今却写满憎恨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他们眼中只有纯粹的恐惧，再无半分昔日在擂钵街底层挣扎求存时偶尔流露的、天真的依赖。这里没有“羊之王”，只有一群待宰的羔羊，而他自己，成了挥动屠刀的刽子手。
“闭嘴。”中也的声音冷硬如铁，压下了喉头的腥甜。他移开视线，不再看白濑绝望的眼睛，对着手下挥了挥手，“带走。按规矩处理。” 规矩是什么？是拷问，是废弃的仓库，是沉入冰冷的海底。他强迫自己不去想。
任务“成功”的报告递交上去时，中也站在森鸥外的办公室里，感觉不到丝毫完成任务的轻松。窗外的海港依旧灰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做得很好，中也君。”森鸥外放下报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效率很高。这才是你的力量该有的归宿。” 他微笑着，像在欣赏一件刚刚打磨好的、锋利无比的武器。“不过，记住，仁慈是多余的奢侈品。下次，希望你能更…果断一些。”
中也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穿着黑色西装的影子。那影子陌生得可怕。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肮脏感从骨髓深处涌出，冲刷着他刚刚建立起的、关于力量和守护的信念。为了守护一个混蛋，他亲手摧毁了另一个曾经可能存在的“家”的雏形。这份代价，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太宰的医疗室在顶层最安静的角落，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中也推门进去时，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太宰靠坐在床上，打着石膏的右手被吊着，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依旧苍白。他正用左手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书名是《完全自杀手册》（一个令人不安的讽刺）。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危险的鸟。
听到脚步声，太宰抬起头。鸢色的眼睛在看到中也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被一层更深的、冰冷的笑意覆盖。
“哦呀，这不是我们新晋的‘港口黑手党精英’中也君吗？”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腔调，却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骨的讥诮，“这身‘工装’…很适合你。像只被套上项圈的恶犬。”
中也的脚步停在床边。太宰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痛的地方。连日来的压抑、自我厌恶和无处宣泄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一步上前，揪住太宰病号服的衣领，将他狠狠按在床头，受伤的手腕不可避免地受到牵扯，太宰闷哼一声，眉头蹙起，但嘴角的讥笑却丝毫未减。
“闭嘴！混蛋！”中也的声音压抑着低吼，赤红的眸子里燃烧着暴烈的火焰，“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穿上这身狗屁衣服？！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
太宰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首首刺入中也眼底：“为了我？”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冰冷的绝望，“中也…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又天真啊…”
他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中也胸前象征着港口黑手党身份的银色胸针，那冰冷的触感让中也身体一僵。
“森先生给了你一个看似伟大的理由——保护我。”太宰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诛心，“他只是用一个脆弱的、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人质’，就轻易地捕获了他最想要的、最强大的兵器…荒霸吐。” 他的指尖停留在胸针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我…不过是这场交易里，一个顺带的、还算有点利用价值的添头罢了。你真以为…你能护得住什么？”
中也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宰。那双鸢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或空茫，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太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这些天来自我安慰的借口、那些关于“守护”的信念，一层层无情地剥开，露出底下森鸥外精心设计的、冰冷的交易本质。
“你…早就知道？”中也的声音干涩沙哑。
太宰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那本《完全自杀手册》，用书脊挡住了自己的脸，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沉默的侧影。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两人之间一道泾渭分明的、冰冷的界限。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无形的硝烟弥漫，灼烧着两颗同样痛苦却又无法靠近的灵魂。
一周后，中也接到了与太宰搭档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清除一个胆敢在港口黑手党地盘上散货、且拥有异能者护卫的小型敌对组织据点。地点在一处废弃的造船厂。
森鸥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太宰负责‘无效化’，中也负责‘清理’。证明你们的价值。”
站在弥漫着海腥味和铁锈味的巨大船坞阴影下，中也看着身边穿着同样黑色风衣、右手还带着固定夹板的太宰。太宰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像锁定猎物的毒蛇，快速扫视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厂房入口和几个放哨的守卫。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病弱的气息，而是一种冰冷、高效、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准感。
“三点钟方向，两个普通人，视野死角。九点钟方向楼顶，狙击手，异能者，能力似乎是‘鹰眼’强化。”太宰的声音毫无起伏，清晰而快速地报出信息，同时左手从风衣内侧抽出一把装了消音器的精巧手枪，动作流畅得仿佛那只受伤的右手从未存在过。“中也，左边两个交给你，安静点。楼顶那个，我来。”
中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陌生、警惕，甚至有一丝被其效率所震撼的寒意。这不再是那个在课堂上懒散、在球场上散步、在星空下说着虚无话语的少年。这是一个真正的、港口黑手党的“无心之犬”。
行动开始。中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快到只剩下残影。他甚至没有动用重力异能，仅凭强化的体术，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两个守卫的脖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与此同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声从高处传来，楼顶的狙击手应声倒下，眉心一点殷红。
他们像两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厂房内部。里面的人尚未察觉死神的降临。太宰如同行走在敌人之中的幽灵，指尖偶尔轻触某个异能者护卫的身体，对方的异能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消散，脸上只来得及浮现出惊恐和茫然，下一刻便被中也随之而来的、裹挟着重力的一拳轰飞，撞在生锈的钢铁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高效、冷酷、配合无间。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这样杀戮的搭档。
然而，变故陡生！厂房深处，一个被他们忽略的角落，一个濒死的异能者用尽最后力气发动了能力——不是攻击，而是范围性的精神污染！一股混杂着极端恐惧和绝望的、如同实质般的黑色精神浪潮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冲击了中也的神经！
“呃啊——！”中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瞬间被无数血红的幻象充斥！擂钵街白濑憎恨的脸，医疗室里太宰冰冷的嘲讽，森鸥外把玩棋子的微笑，还有那些被他“清理”掉的、扭曲的面孔…所有压抑的愤怒、自我厌恶、无处宣泄的暴戾，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暗红色的、不祥的光芒自中也周身疯狂涌现，如同沸腾的岩浆！他的双眼彻底化为赤红，失去了一切焦距，只剩下毁灭的本能！
“污浊——忧——伤——！！！”
恐怖的、足以扭曲空间的巨大重力场以中也为中心猛然爆发！整座巨大的废弃厂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钢铁的骨架开始扭曲、断裂！地面龟裂，碎石和金属碎片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卷入空中，形成毁灭的风暴！
“中也！停下！”太宰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和凝重！他试图靠近，但那狂暴的重力场如同绞肉机，连靠近都变得极其危险！他瞬间发动“人间失格”，手掌竭力向前探出，试图触碰中也的身体，消除那失控的异能！
然而，陷入“污浊”状态的中也，力量狂暴到了极点，甚至隐隐有排斥“人间失格”的迹象！太宰的手在距离中也身体几厘米的地方，被狂暴的重力撕扯着，衣袖瞬间碎裂，手臂上被无形的力量割开数道血口！他闷哼一声，被狠狠弹开，撞在扭曲的钢梁上，喉头一甜，嘴角溢出血丝。
眼看整个厂房即将彻底崩塌，将他们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埋葬！太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试图首接触碰中也，而是猛地将“人间失格”的力量凝聚，狠狠按向中也脚下那片疯狂龟裂、即将塌陷的地面！
嗡——！
一道无形的涟漪以他的手掌为中心扩散开来。那片被“污浊”力量扭曲、即将崩塌的地面，其上的异能力量被瞬间无效化！失去了异能支撑的脆弱地面，轰然塌陷！
中也连同他脚下的一大片区域，骤然坠落下去！下方是冰冷浑浊的海水！
扑通——！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中也。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意，让他赤红的双眸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那毁灭性的重力场，随着他坠入海中，失去了目标，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暗红色的光芒消散，中也眼中的赤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溺水般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呛着水，身体沉重地向下沉去。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向上拽去！
中也艰难地睁开被海水刺痛的眼睛，透过浑浊的水波，看到的是太宰那张同样湿透、苍白、带着擦伤和血迹的脸。他正用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抓着中也，右手的夹板在水中漂浮，显然刚才的撞击和拉扯让伤势雪上加霜。他咬着牙，奋力向上游，鸢色的眼睛里没有嘲弄，没有冰冷，只有一片燃烧般的、不容置疑的专注——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拉上去的意志！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两人，废墟的碎片不断从上方坠落。在这片黑暗与毁灭的深渊里，那只紧紧抓住他手腕的手，成了中也意识沉沦前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的锚点。
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中也的皮肤，灌入他的口鼻，挤压着他的胸腔。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中迅速模糊、下沉。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是这片冰冷与黑暗中唯一的热源和牵引。
那只手抓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中也昏昏沉沉地抬头，浑浊的海水中，太宰的脸近在咫尺。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滑落，苍白的皮肤在幽暗的水光下近乎透明，嘴角残留的血迹被海水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他的眉头紧锁，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微弱的光源，里面燃烧着一种中也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那不是平时的戏谑或冰冷，而是纯粹的、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和…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受伤的右手无力地在水中漂浮，仅靠一只左手，拖拽着中也沉重的身体，奋力向上划动。每一次划水，都牵动着他身上的伤口，中也甚至能看到他咬紧的牙关和额角暴起的青筋。太宰的肺活量显然也到了极限，一串串细密的气泡从他紧抿的唇边溢出。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总是把“无聊”、“死亡”挂在嘴边的混蛋，此刻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要救他？为什么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如此炽烈的光？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中也混乱的脑海：也许…太宰治真正厌恶的，从来都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毫无意义、无法掌控的活着”？而此刻，将他中也从这片冰冷的死亡深渊中拉出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可以赋予其意义的“任务”？
这个念头让中也混沌的意识产生了一丝微弱的震动。他不再完全放弃挣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太宰的拖拽，蹬了一下腿。
哗啦——！
两人终于冲破水面！冰冷咸腥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呛得中也剧烈咳嗽起来。他贪婪地呼吸着，视线因为水雾和虚弱而模糊。他感到自己被太宰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一块漂浮的巨大、扭曲的金属残骸上。
太宰自己也耗尽了力气，瘫倒在冰冷的金属上，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声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点点血沫。他受伤的右手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垂着，左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闭着眼，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整个人脆弱得像下一秒就会碎裂的冰雕，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生命力。
中也躺在冰冷的金属上，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雨丝开始落下，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海水和…某种温热的液体。他侧过头，看到太宰紧闭的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迅速被雨水冲走，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西周是漂浮的废墟碎片、油污和刺鼻的硝烟味。巨大的废弃船厂在他们身后彻底坍塌，沉入海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疯狂与毁灭。这片冰冷的海面，成了他们唯一的孤岛。
中也费力地抬起手，不是去擦自己脸上的水，而是伸向旁边那个同样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家伙。他的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太宰冰冷、湿透的衣袖。太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
冰冷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金属残骸，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声响。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废墟之海上，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如同两片被暴风雨撕扯下来的、黑色的鸦羽，紧紧依靠着同一块漂浮的碎片，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无声地证明着彼此的存在。
他们沉溺于这片由自己（和组织）共同造就的黑暗之海。
而唯一能将彼此托起的，竟只剩下对方伤痕累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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