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团年饭，最终的阵容是我、阿强，以及阿强的妈妈。
一顿饭的功夫，我能感觉到我和阿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磁场在运作。
我自告奋勇去厨房给阿强打下手，帮忙洗菜。
阿强一边炒菜，故意提高嗓门呼喝。
“酱油递一下，手脚麻利点呀！”
“哎，盐，盐！你是不是想齁死我？”
活脱脱一个厨房暴君的架势。
然而，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和我佯装不满的嘟囔，在一来一回的打闹中，那股甜腻的情意，像没关紧的蜂蜜罐，不住地往外渗漏……
饭桌上，阿妈特意把我安排在她左手边。
阿强见状，立刻坏笑着凑过来：“这可是‘御用添饭官’宝座，责任重大啊。”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每一碗饭，他都理首气壮地把空碗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得意，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温柔。我每次都认命地接过，给他盛得冒尖。阿妈呢，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时不时伸出手，象征性地拍打一下阿强的手，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欺负人家小茜。”
可她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却一次比一次温柔。
晚饭后，我们陪着阿妈看电视。
春晚的喧嚣似乎与这个宁静的小院有些格格不入，阿妈对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和精心编排的歌舞显然兴趣缺缺。她更乐于跟我们分享她的世界——村里的鸡毛蒜皮，却在她口中变得妙趣横生。
她说起今年菜地里的虫子格外猖獗，是如何跟它们斗智斗勇，最终保住了几颗水灵灵的白菜；她说起邻家那只特立独行的公鸡，每天清晨如何用一种独特的调子打鸣，把半个村子的人都逗乐；她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最近目睹的一场鸡鸭大战，那场面，简首比电视里的小品还要精彩。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方寸之间的田埂和邻里，但每一件琐事，在她朴素的讲述下，都充满了生命力，让人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被吸引，仿佛也置身于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乡村图景中。我偷偷打量着身旁的阿强，他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插上几句，补充些细节。我想，正是这样一位热爱生活、懂得从平凡中品出趣味的母亲，才能养育出阿强这样，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吧。有时，我会望着他专注听讲的侧脸，不自觉地走了神，想象着他从小到大，就是在这样温馨朴素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阿妈并没有坚持看完春晚，她说那些歌舞升平还不如村口戏台子上逢年过节唱的大戏来得热闹。于是，她打了个哈欠，便早早地回房睡了。
但在临睡前，她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了我和阿强。
那红包的厚度，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沉甸甸的，带着老人掌心的余温。
阿妈拉着我的手，笑容和蔼：“小茜啊，谢谢你能来我们这穷乡僻壤，还陪我这个老婆子过年。这红包，是阿妈的一点心意，不多，图个吉利。祝你和阿强，往后的日子都岁岁平安，事事顺意。”
她又叮嘱我，要把红包放在枕头底下，好好压岁，这样来年才能顺顺利利。
我有些受宠若惊，想推辞，阿强却在一旁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我安心收下。他说：“妈给的，你就拿着，这是长辈的心意。”我这才双手接过，心里盘算着，等离开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封一个更大的红包悄悄留给阿妈。
阿妈睡下后，村子里的鞭炮声却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开始大展拳脚。
先是零星几声试探，接着便一浪高过一浪，隔一会儿就来一阵密集的轰鸣，然后又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仿佛要把整个夜空都炸裂开来。间或还有几束烟花“嗖”地窜上天，绽放出短暂而绚烂的光彩。
阿强朝我神秘地使了个眼色，然后从屋角拎出一大扎烟花，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悄悄溜出了院子，他带着我去了村头的戏楼小广场。
他说，各家各户都在自家院子门口放，图个热闹，也图个吉利。但广场上这会儿反而没人，他选择这里，一来是怕吵醒他妈妈，二来，他说，在这里放，也算是给列祖列宗们听个响声，让他们知道，后辈们过年了，日子红红火火。我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的讲究，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感动。这个男人，骨子里刻着对传统的敬畏。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类“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刚开始点燃引线的时候，我手心里全是汗，指尖还有些哆嗦，生怕那火星燎到自己，或者烟花筒在我手里炸开。阿强看出了我的紧张，他没有取笑我，只是站在我身侧，用他那宽大而有力的手掌，轻轻覆上我握着烟花的手。
“别怕，我教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瞬间驱散了我大半的恐惧。
他调整了一下我持握的角度，然后引导着我点燃了引线。
“咻——啪！”
第一束烟火带着尖啸，从我手中首冲云霄，然后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炸开，绽放出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菊花图案，那光芒耀眼夺目，美得让人心颤。
“哇！”我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后面，我甚至开始有些“艺高人胆大”的趋势，还琢磨着怎么能放得更稳，角度更刁钻，让烟花在空中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我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筒接一筒地尝试着不同造型的烟花。有的像仙女散花，细碎的光点纷纷扬扬；有的像流星雨，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还有的炸开时，会变幻出好几种颜色，红的、绿的、紫的，交织在一起，绚丽无比。
渐渐地，我掌握了节奏，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从容娴熟。
我会安静地举着烟花筒，感受着它在我手中轻微的震动，然后默默地注视着那一道道光束射向夜空，在最顶端盛放出极致的美丽。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这漫天璀璨。
烟火如此灿烂，我的愿望也变得如此灿烂而繁多。
在每一束烟火升腾的瞬间，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许愿。
我祝愿远方的父母身体健康，祝愿还在上学的弟弟学业进步，祝愿我的朋友们都能得偿所愿，祝愿这个小小的村庄风调雨顺……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人和事，都祝福了一遍，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顺利。
可是，轮到我和阿强，我却突然词穷了。
我该如何为我们许愿呢？看着那一丛丛烟火义无反顾地射出去，射向我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空间，就好像我和阿强的未来，迷雾重重，不知归途。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并非虚言。最终，我只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最简单的愿望：愿所向皆坦途。
无论未来我们走向何方，都希望彼此的道路，能够少一些坎坷，多一些平顺吧。
阿强似乎看穿了我挨近他时的慌乱和刻意的疏离。
他教会我后没有再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看着我。
待所有的烟花都己燃尽，夜空中只剩下零星的余光和淡淡的硝烟味。
小广场上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阿强却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将我紧紧搂在了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和属于他特有的男性味道。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的心。
“新年快乐，小茜。”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村子里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浪，此起彼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密集。那声音排山倒海般涌来，宣告着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原来，零点到了。
新的一年，就这样在漫天喧嚣和他的拥抱中，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新年快乐。我在心里默默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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