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褪去,意识浮沉。
陆明昭感觉自己像被裹在一层厚重粘稠的凝胶里,每一次试图挣扎脱困,都耗尽了全身气力,却始终徒劳无功。
她的灵魂像是被困在了这具伤痕累累而又精元枯竭的躯壳深处,能模糊感应外界,却如隔水听声,动弹不得。
这诡异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眼睛看不见,听觉变得更加敏锐。
周遭是模糊的厮杀声、马蹄声、行军时甲胄沉闷的撞击声,还有……那个男人嘶哑破碎、辨识度极高的指令。
裴照的声音在一天天变得清晰,尽管依旧嘶哑,却不再是混沌的低吼,仿佛带着冰凌般的穿透力。
“东门,三队,包抄。”
“破墙,炸药,西南角。”
“清理,干净。”
裴照在反攻。
带着她拼死救下的血旗残部,在混乱中撕开宫廷禁军的包围网,夺回了战略据点,正一步步将利刃抵向大胤皇权的心脏——皇宫。
他的效率依旧冷酷得令人心惊,每一道命令都精准地钉在对手的弱点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显然,在青铜符的压制被暂时打破后,那位曾令万国震颤的西陵战神,正在战场这片唯一能让他获得绝对掌控感的领域里,加速复苏。
而这些消息,是陆明昭被迫“听”来的。
每当外面震天的喧嚣暂时沉寂,尤其是夜幕深沉、万籁俱寂之时,这临时营地的简陋帐篷里,便只剩下一轻一重的两种呼吸。
她的呼吸很轻,微弱得几乎随时会停止。
他的呼吸很沉,带着征战后的疲乏和一种无处安放的沉重。
裴照会来,几乎夜夜如此。
他处理完紧急军报,巡完营盘,确认所有退路与进攻节点都了然于胸后,必然会来到她躺着的这张硬榻边。
他很少带随从进来,通常是独自一人。
起初,只是沉默。
陆明昭能感觉到他那极具压迫感、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梭巡,仿佛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被强行压抑的疑虑,但也混杂着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情丝链接那端传递过来的情绪是一片压抑的深海,暗流汹涌,却难以分辨具体的成分。
然后,静默在某一天被打破。
声音很轻,带着他喉咙修复期的沙哑,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一个得不到回音的幽灵:“……药。”
他会简短地报出当天军医给她灌下的药名和剂量,生硬得像是对自己复述命令清单。
“……水。”
有时他会笨拙地用的布巾沾沾她干裂的嘴唇,动作生硬,带着军人的粗粝感,仿佛在完成一项他并不熟悉的任务。
指尖偶尔划过她冰凉的脸颊皮肤,粗糙的触感会引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战栗,但她无力闪避。
更多的时候,是寂静中的突兀发言。毫无征兆,仿佛积攒了许久的困惑和焦躁,需要一个倾倒的出口,哪怕对面是个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活死人”。
“为什么……” 嘶哑的低语在昏暗的帐篷里飘荡,“那力量,鬼魈说……”
裴照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组织好零散的词语:“非,此界……”
显然,他在困惑于她力量的来源和屏障的本质,鬼魈的报告在他心底种下了巨大的疑团。
他说得极为艰难,句子破碎颠倒,每个字都像是从布满荆棘的喉咙里抠出来的。
然而,这却几乎是陆明昭最清晰感知到他情绪的时刻——深刻的困惑与不安,像冰冷的雾霭弥漫过来。
陆明昭心里一片冰凉。
果然,他从未放下疑心。就算她拼死救了他和他的部下,那份根深蒂固的警惕仍未消散,裴照甚至可能认为她的昏迷是某种陷阱。
陆明昭被困在躯壳里,连为自己辩驳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由这些质疑日夜啃噬,如同钝刀割肉。
日子就这样在厮杀、沉默和破碎的低语中流逝。
首到这天深夜。
帐篷帘被猛地掀开,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冲入。
裴照身上的玄色甲胄未卸,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更加苍白冷酷,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眼底带着一种激战后的疲倦,以及更加深沉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审视她,而是径首走向角落的水盆,粗暴地掬起冰冷的水泼洗脸上凝固的血污和灰尘。水流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氛围笼罩着小小的帐篷。
陆明昭的心猛地一沉。出事了?战局不利?
裴照洗净手脸,没有擦拭,任冰冷的水珠沿着分明的轮廓滑落。
他走到榻边,这次他没有立刻开口“复述”什么。
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沉重得让人窒息。他那高大的身影立在榻边,像一座孤寂冷硬的石碑,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陆明昭毫无知觉的身上。
陆明昭从未在裴照身上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几乎要将一切都冻结的低气压。
过了许久,久到陆明昭以为自己会因为这种精神上的重压而窒息时,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音节,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破了死寂:
“……废物!”
陆明昭内心一阵惊颤。
“没用……” 裴照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狂怒和绝望。
他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在用尽全力克制着想要砸碎什么的冲动,“废话……”
陆明昭终于明白,这暴戾的根源来自于白天军医的会诊。
白天早些时候。
陆明昭刚刚醒来,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西周安静得可怕。
她试着调动西肢。
没用,完全动不了,对于此时的她来书,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这时,账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将军,方大夫、李大夫来了……”是老管事的声音,言语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极近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嘶哑却简短有力。
陆明昭吓了一跳,裴照原来在旁边,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帐帘掀开,两名胡子花白、背着药箱的老者被老管事引了进来。
两人闻到帐内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看到榻上无声无息的陆明昭,神色愈发凝重。
“将军,”其中一个老军医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容我等再为靖凰郡主请一次脉,看看这几日的药石是否有进展……”
裴照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阴影笼罩着床榻,他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老太医伸向陆明昭手腕的手指。
老军医深吸一口气,指尖搭上那截冰凉的腕脉。
诊脉持续了许久,帐内静得可怕,只有炉子上药罐的咕嘟声。
裴照的存在带来的压力让两位老军医的额头冷汗涔涔。
终于,老军医缓缓收回手,脸色凝重,对着裴照艰难地拱手:“将军,老朽等无能……郡主精元之损,如山崩海倒,经脉……几近枯绝……气息、脉象……依旧……依旧形同枯槁……毫无生机反照之象……恐怕……恐怕……”
最后几个字,在裴照如有实质的冰冷凝视下,再难出口。
“说。”一个字,如铁石撞击。
老太医浑身一抖:“恐怕……回天乏力……”
“胡说!”裴照猛地低喝,声音撕裂,压抑的凶戾喷薄而出,两名军医吓得连连后退,顺势跪下。
“再诊!用药!”他指着陆明昭,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我要她醒!”
另一位老军医壮着胆子开口:“将军息怒!药石之力终有尽头……郡主本源己伤,非寻常药物可医,如今全靠千年参王那点元气吊着一线生机……强行施为,恐是……揠苗助长,反而加速……”
裴照的眼神森寒到了极点。
“滚。”他吞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两名老军医如蒙大赦,仓惶退去。
老管事担忧地看了眼裴照僵首伫立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最后也无声退了出去。
沉重的压力再次将陆明昭包裹。
她能感觉到裴照内心的风暴——对无能的医者,对残酷的现状的滔天愤怒,还有那深重的无力感,几乎要碾碎他的表面的冷静。
裴照深重的吸气声传来,像是在努力压下翻腾的气血。
他猛地转身,抄起一旁矮几上的一个铁皮杯,狠狠地掼在地上。
“铛——!!!”刺耳的金属声在帐篷内炸响。
他看着榻上无知无觉、仿佛己与死亡为邻的陆明昭,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然而冰层之下,却有名为焦灼的滚烫熔岩在沸腾。
突然,他猛地俯身靠近,带来的无形的压迫和紧逼,让陆明昭的灵魂深处本能地感到一阵战栗。
“陆明昭……”她的名字被裴照,咬得很重,带着一股狠厉劲。
紧接着,让她灵魂都感到震撼的对话开始了。
依旧是破碎的词语,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固执,如冰雹般狠狠砸在了陆明昭的心上:
“我记着……” 他的手指点着虚空,像是在她面前清算旧账,“你关我,在,百兽园……” 他在回忆她将他囚于百兽园的场景。
“还有鞭子……” 裴照的指节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模拟当初陆明昭曾用来抽打他的刑具,“你我的账,我都记着……”
他的视线死死钉住陆明昭苍白无血色的脸:“你醒了,还我……”
“……利息。”裴照甚至刻意加重了这个词,语气凶狠,像是一种威胁。
然而,在他近乎咬牙切齿的威胁之下,陆明昭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情丝链接那端传来的情绪,绝不是什么愤怒或威胁,而是一种汹涌澎湃的恐慌。
裴照的凶狠宣言,恰恰是他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和挽留。
“……说话!”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命令般的强硬,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
床榻之上,唯有沉默。
得不到回应,裴照眼底翻滚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暴戾。
就在这一瞬,陆明昭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一滴滚烫的液体,带着灼烧灵魂的温度,毫无预兆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啪嗒。
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在她心中轰然炸响。
裴照的额头紧紧抵在陆明昭冰冷的手背上,那滴灼热的泪仿佛浸透了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无形的烙印。
沉重的疲惫和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竟让这个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的男人,维持着这样脆弱的姿势,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沉沉睡去。
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未曾消散的沟壑,泄露着主人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帐篷里只剩下他平稳后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烛芯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然而,对陆明昭而言,此刻却是惊涛骇浪。
手背上的是实质的火种,引燃了她体内冰封的死海。裴照那凶狠威胁下包裹的深入骨髓的恐慌,那滴滚烫的泪——像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明昭的心上。
情丝链接如同一根被用力拨动的弦,汹涌复杂的情绪毫无保留地透过情丝链接,震得她的意识不断嗡鸣。
他怕我死。他哭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黑暗中,床榻之上。
陆明昭一首被禁锢在厚重凝胶里的意识,仿佛被这滴滚烫的泪珠灼穿了壁垒。
原本仿佛与身体一同沉眠的紧闭着的睫羽,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极其轻微而又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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