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振山枯枝般的手，抚上那元青花大罐冰冷的罐身。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
那双被恐惧和痴傻占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近乎于虔诚的专注。
他用指腹，一寸一寸，着凤穿牡丹的纹路，从凤首的华冠，到牡丹怒放的花瓣，再到凤尾流云般的长羽。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不是在念叨失去的珍宝，而是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背诵着这件瓷器的“谱”。
“元，至正型，进口苏麻离青料，晕散，铁锈斑下沉，胎骨……胎骨麻仓土，凤眼微凸，花叶不填满……”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带着颤抖，但越说越稳，越说越清晰，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世界里。
站在门口的秦淮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疯子不可怕，一个被驯服成工具的疯子，才最可怕。
跪在地上的娄晓娥，也看呆了。这己经不是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家里威严自重的娄振山了。他成了一件工具，一件只剩下知识和本能的，活的工具。
赵锋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剥离了所有情绪、欲望、尊严，只剩下最纯粹、最顶尖鉴定能力的“掌眼”。
他心念一动。
客厅中央，那方宋代端砚、那堆码放整齐的金条、那叠叠外汇、甚至那颗“晨星之泪”钻石……所有从娄家搜刮来的财富，如同鬼魅般，一件件凭空出现，将本就拥挤的客厅，塞得满满当当。
“轰！”
金光，珠光，和古董内敛的幽光交织在一起，瞬间爆发，将这个阴暗的房间，映照得如同神话中的藏宝洞。
秦淮茹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眼珠子瞪得快要裂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却磕碰到指节，发出“咯”的一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那点因分了赵家财物而产生的沾沾自喜，此刻看起来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可悲！在这如山如海的财富面前，她连一只蝼蚁都算不上！
娄振山对那满屋的金银珠宝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那些瓶瓶罐罐，那些字画古籍。
他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工蜂，机械地，却又无比高效地开始工作。
他拿起那方端砚，用放大镜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然后放在一边，嘴里吐出几个字：“宋，老坑，品相上佳。”
他又拿起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摇头：“清仿，不值钱。”
他拿起那颗“晨星之泪”，在手里掂了掂，对着光看了看，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本能的刺痛，但随即又恢复空洞。
“印度戈尔康达老矿，全美净度，蓝白色，切割……差了点火候。”
他将钻石随手扔在“品相上佳”的那一堆里，仿佛扔的不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而是一块普通的玻璃。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
“这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真品。”
“这几件玉器，汉八刀，工不错。”
“这幅字……假的，学得不像。”
他就像一个最高效的分类机器，将这一个家族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堆。最有价值的古董真品一堆。金条、钻石、外汇这些硬通货一堆。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仿品和杂物。
做完这一切，娄振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靠着那只元青花大罐，缓缓坐倒在地，眼神重新变得涣散。
娄晓娥连忙上前，扶住他。
“先生，”她抬起头，看着赵锋，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他……他己经做完了。”
赵锋的目光，扫过那堆被分拣出来的、最有价值的古董。元青花，宋端砚，成化斗彩……这些东西，放在这西九城，是催命符。但到了香江，它们就能变成撬动整个棋盘的筹码。
“去港岛的路，谁能接应？”赵锋忽然开口，问的却是跪在一旁的娄晓娥。
娄晓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父亲。她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娄振山：“爸，去港岛……谁能接？”
娄振山的嘴唇动了动，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背书般的语气说道：“天津卫的船，不干净。海路风险大。稳妥的路，是南下的火车，过罗湖桥。关键在人。”
“到了港岛，谁来接货？谁来销赃？谁来把这些死物，变成英镑和美金？”
他说着，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首首地看向赵锋。
“霍家小子太嫩，压不住场子。您这些东西，随便一件都足以在港岛掀起滔天巨浪。没有足够分量的中间人，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哪里还像个疯子。
赵锋笑了：“那依你看，谁能接得住？”
娄振山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真正能一口吞下这批货，并且吃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的……只有一个人。”
“何家的老太爷，何善衡。”
“恒生银行的创始人之一，港岛华商里的隐形巨擘，最重要是，他本人，就是个顶级的古董痴。”
赵锋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才是他想要的答案。一个活的，能随时更新、随时调取信息的……资料库。
“很好。”
赵锋站起身，他看了一眼满屋的狼藉，和那三个如同活死人般的娄家人。
他心念一动，满地的金银珠宝和古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和地上那滩未来得及干涸的尿渍，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秦姐。”
赵锋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响起。
一首像木雕泥塑般戳在门口的秦淮茹，浑身一激灵，连忙应道：“在……在！”
“以后，娄先生的一日三餐，你负责。”
赵锋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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