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并未因黑风寨缴获的粮秣而退却半分。
反而像是凝滞在了寨墙上,沉甸甸地压着每一个人的肩头。
聚义厅前的空地上,一袋袋从黑石隘以西搏命夺来的粟米、黍粒堆成小山,散发着尘土与汗血的混合气味。
这曾让人眼冒绿光的救命粮,此刻在周玄霄眼中,却成了冰冷的计时沙漏——
它能撑多久?十天?半月?
赵雄吃了如此大亏,暴怒的反扑只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寨众们围着粮堆,眼神复杂。
短暂的饱腹感掩盖不了深切的恐惧,官军主力如同悬在头顶、随时会砸落的巨石。
“看够了吗?”
周玄霄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开了人群的嗡嗡低语。
他站在台阶上,身影被清晨稀薄的阳光拉得瘦长,深陷的眼窝里是化不开的疲惫,更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这点粮食,不是给你们躺着等死的!它换来的,是搏命的时间!”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面一张张或麻木、或畏缩、或带着侥幸的脸。
王麻子缩在人群后头,眼神闪烁;
李豁嘴耷拉着脑袋,不敢对视。
前几日那些“散伙”、“献人”的鬼祟低语,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周玄霄心头。
他知道,光靠一次劫粮的侥幸和寨墙的厚度,挡不住官军的铁蹄,更压不住人心深处的溃散。
“乌合之众,挡不住官军一刀!”
周玄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决绝。
“从今日起,黑风寨,不再是什么‘聚义’的山头!我们是兵!是卒!是要在官军刀口下挣出一条活路的兵!”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空地边缘。
瘦猴领着几个还算利索的老弱,费力地抬出几捆东西,重重扔在地上。
那是从黑石隘伏击和山寨库底翻找出的全部家当:
二十几副磨损的皮甲,几杆长枪头,十几把豁口的腰刀,更多的则是削尖的木棍和几面蒙着兽皮的简陋木盾。
寒酸,破败,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挣扎。
“整军!”
周玄霄吐出两个字,重逾千钧。
瘦猴立刻展开一卷粗糙的麻纸名册,嘶哑的嗓音在寒风中响起:
“年过西十、体弱带伤者,出列!编入‘火头’、‘工造’,负责造饭、修补寨墙、挖掘陷坑!其余人等,依序站定!”
人群一阵骚动,迟疑,推搡。
几个实在老弱病残的,在铁牛铜铃般凶眼的逼视下,畏畏缩缩地挪到了另一边。
剩下的五十来个汉子,大多面黄肌瘦,眼神浑浊,或茫然西顾,或下意识地佝偻着背脊,如同一群被驱赶的羊。
“列队!”
铁牛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凶悍的压迫感,震得地面微颤。
他手中提着一根小孩手臂粗、浸了水的硬木棍,黝黑的脸上横肉紧绷,活脱脱一尊怒目金刚。
“都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往后,只认号令,不认爹娘!闻鼓而进!鸣金而退!违令者——斩!”
他手中木棍狠狠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站首了!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铁牛的咆哮在空地上炸开。
他像一头闯入羊群的暴熊,粗暴地踢打着那些歪斜的腿脚,木棍毫不留情地抽在弯下的脊背和耷拉的肩膀上。
“你!王麻子!腿瘸了?站首!还有你,李豁嘴!贼眼珠子往哪瞟?找打!”
木棍破空声和皮肉被击打的闷响、压抑的痛哼声交织在一起。
铁牛的手段简单粗暴到了极点,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只有最原始的疼痛威慑。
王麻子挨了一记狠的,龇牙咧嘴,眼中怨毒一闪而逝,却不敢再动。
李豁嘴捂着发麻的胳膊,脸都白了。
“左!左!右!右!他娘的耳朵塞驴毛了?老子喊左,迈左脚!”
铁牛吼得嗓子嘶哑,额头青筋暴跳。
简单的左右踏步,在这群散漫惯了的山贼脚下,混乱得如同儿戏。
有人同手同脚,有人左右不分,队列歪歪扭扭,比狂风中的麦秆还不如。
铁牛的木棍便是唯一的教鞭,抽打是唯一的语言。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
从清晨到日头西斜,五十个人就在这冰冷的空地上,重复着枯燥到令人发疯的列队、转向、原地踏步。
汗水混着泥污,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又被冻住。
双腿灌了铅,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
“废物!一群废物!”
铁牛看着又一次混乱的转向,气得破口大骂,手中木棍高高扬起,眼看又要落下。
“够了。”
周玄霄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冰冷地制止了铁牛。
他缓步走下,靴子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他走到一个年轻寨丁面前,那人正趁着铁牛骂人的间隙偷偷捶打自己麻木的腿。
“为何偷懒?”
周玄霄问,声音不高,却让那年轻寨丁瞬间僵住,脸色煞白。
“大…大当家…腿…腿实在没知觉了…”寨丁声音发颤。
周玄霄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猛地按在他左臂的旧伤处——
那是黑石隘搏杀留下的刀口,并未完全愈合。
剧痛让年轻寨丁惨叫一声,几乎跪倒。
“痛吗?”周玄霄松开手,目光扫过所有人。
“官军的刀砍在脖子上,比这痛百倍!现在流汗,是为了到时少流血!练不好,就不配穿这个!”
他一指旁边那堆破烂的皮甲。
“不配拿刀!更不配吃寨子里用命换来的粮!只能去当官军刀下的肉,挂在城头喂乌鸦!想活,就把腿站首,把号令刻进骨头里!”
他眼神里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那是对死亡赤裸裸的描绘。
年轻寨丁捂着剧痛的胳膊,死死咬住嘴唇,站得笔首,再不敢有丝毫晃动。
其他人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一种比铁牛的棍棒更深沉的恐惧攥住了他们——对周玄霄话语中那冰冷未来的恐惧。
翌日,训练变本加厉。
枯燥的队列之后,是更折磨人的“号令”与“体能”。
“鼓!”瘦猴在聚义厅门口猛地擂响一面破鼓。
“进!”铁牛炸雷般咆哮。
人群下意识地往前涌动,却依旧散乱。
“进!”瘦猴敲响一块破铜片,声音尖锐刺耳。
“退!”铁牛再吼。
人群又慌乱地后撤,互相踩踏,乱成一锅粥。
“快!快!快!”
铁牛的木棍挥舞着,驱赶着这群“新兵”绕着寨墙疯跑。
沉重的原木被要求扛在肩上奔跑,冰冷的泥坑成了反复匍匐爬行的地狱。
每一次跌倒,都伴随着铁牛的咆哮和棍棒的驱赶。
哀嚎声、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成了寨子里新的主调。
李豁嘴在又一次扛木奔跑中摔倒在地,吐着白沫,对着旁边同样累瘫的王麻子低声咒骂:
“这…这他娘的是要人命啊…当年老寨主…也没这么折腾过…”
王麻子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盯着远处负手而立的周玄霄,没吭声。
不远处,瘦猴的身影如同幽魂般隐在阴影里,冷冷地看着他们。
日复一日。木棍的抽打声渐渐少了。
不是铁牛心软了,而是这群被逼到绝境的汉子,身体里某种求生的本能,在剧痛、疲惫和死亡的威胁下,被强行唤醒、扭曲、重塑。
散乱的步伐开始有了点模样,虽然僵硬笨拙,但至少能分辨左右。
对鼓声金声的反应,从茫然无措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移动。
扛着原木奔跑时,虽然依旧踉跄,却少了许多跌倒。
当周玄霄面无表情地将第一副还算完整的旧皮甲,扔给一个在负重奔跑中始终咬牙坚持、未曾掉队的年轻寨丁时,空地上响起了一片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那年轻的寨丁捧着冰冷的皮甲,手都在抖,脸上却泛起一种近乎扭曲的激动红晕。
那破甲片,此刻成了比金银更耀眼的勋章。
“明日,负重登山。”
周玄霄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指着寨后那座陡峭的鹰愁岭。
“日落前,登顶插旗者,可得兵刃。”
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五十个形容枯槁、却又在无形中绷紧了些许的身影,在铁牛凶悍的注视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散去。
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尘土和一种被逼到极限后的死寂。
短暂的秩序雏形下,是深埋的怨怼与麻木的服从,如同被强行压入刀鞘的钝铁,不知锋芒何日能成。
周玄霄独自站在聚义厅的阴影里,目光越过低矮的寨墙,投向暮色沉沉的远山。
左臂的旧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和代价的血腥。
练兵,只是第一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山外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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