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夜，从未如此沉过。
连日来血狼帮无声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瘦猴撒出去的眼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偶有涟漪，却搅不动那令人窒息的浑浊。
官军的动向如雾里看花，血狼帮则彻底蛰伏，只留下王屠夫肉案上那滩刺目的猩红和那张血画的狼皮，烙铁般烫在众人心头。
寨墙加高了，巡哨的梆子声敲得又急又密，空气绷紧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炸裂。
狂风率先在山坳里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碎石枯枝，狠狠抽打在厚实的寨墙上，发出噼啪的闷响。
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狂暴的鞭子，无情地鞭挞着大地。
整个世界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幕轰鸣和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寨门箭楼上，两个裹着湿透蓑衣的哨兵缩在仅有的、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油布棚子下。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小瀑，冰冷地钻进脖领。
一人使劲揉着被水汽模糊的眼睛，徒劳地望向寨门外那片被暴雨蹂躏得完全扭曲、如同鬼蜮的黑暗山林。
“他娘的，这鬼天气…”
另一个哨兵刚低声咒骂了半句，声音猛地卡在喉咙里。
他死死盯着寨门正前方那片被泥水淹没的空地边缘。
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巨斧劈开厚重的天幕，将整个山野映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光明里，一个模糊的黑影，赫然蜷伏在离寨门不过二十步远的泥泞之中！
“有人！”
哨兵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惊悸穿透雨幕。
“哪？！”
同伴猛地探出身子，蓑衣上的雨水瀑布般泻下。
又一道闪电撕裂黑暗，这一次，景象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是一个人形，脸朝下趴伏着，大半身体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一动不动，像一截被洪水冲来的朽木。
破烂的深色布片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最扎眼的，是他怀中死死环抱的一件长条状物事，用同样肮脏的破布层层缠绕包裹着，即使失去意识，那环抱的姿态也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执拗。
“快！鸣锣示警！”
哨兵的声音变了调，抓起沉重的铜锣，抡圆了胳膊。
“哐——哐——哐——！”
急促、凄厉的锣声，撕裂了山寨紧绷的寂静，狠狠刺入每一个在风雨中煎熬的耳朵里。
聚义厅内，周玄霄背对着门，负手而立，身影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异常高大而孤峭。
他正凝神审视着舆图上通往黑风口和县城方向的几处标记，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铁牛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大刀，像一尊铁塔矗在厅柱的阴影里，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门外无尽的黑暗。
瘦猴则焦躁不安地在厅内踱步，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那袋日渐干瘪的钱囊被他无意识地捏在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
刺耳的锣声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厅内凝滞的空气！
三人身体同时一僵！
“寨门！”
铁牛第一个反应过来，低吼一声，巨大的身躯己如炮弹般撞开厚重的厅门，扑入外面的狂风暴雨之中。
周玄霄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出，紧跟着没入雨幕。
瘦猴心头狂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也咬牙追了上去。
寨门处，火把被雨水打得滋滋作响，光线昏黄跳跃。
几个闻讯赶来的喽啰正手忙脚乱地用粗木杠合力撬开沉重的门闩。
铁牛庞大的身躯堵在刚开一线的门缝前，雨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淌，他眯着眼，警惕地向外扫视。
“在那！”一个喽啰指着泥水中的黑影。
铁牛低吼一声：“戒备！”
自己却抢先一步，像一头冲入激流的巨熊，踏着没脚踝的泥水，几步就冲到那人影旁。
他俯身，蒲扇般的大手试探着抓住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扳！
一张脸暴露在昏黄跳动的火把光下。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张脸，瘦削、污秽，颧骨高耸。
一道狰狞无比的巨大刀疤，从左侧额角斜斜地、毫无阻滞地一路撕裂皮肉，爬过鼻梁，狠狠咬在右侧的下颌骨上！
雨水冲刷着这道恐怖的印记，更显其深可见骨般的狰狞。
他双目紧闭，嘴唇冻得青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最让铁牛瞳孔收缩的，是那人即使昏迷，双臂依旧死死箍在怀中那裹着破布的长条物事上！
铁牛粗壮的手指刚碰到那东西，试图扳开那人的手臂，昏迷的身体竟猛地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微弱的反弓和抗拒！
“大当家！”瘦猴的声音在周玄霄身后响起，带着惊疑。
周玄霄己无声地来到铁牛身侧，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滑落，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落在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上。
最后，牢牢锁定在那双死死抱住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凸起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碎的旧伤，虎口处尤为厚实。
那是一种无数次紧握刀柄、无数次生死搏杀、无数次力量爆发后，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的本能姿态！
“抬进去。”
周玄霄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盖过了风雨。
“大当家！”
铁牛猛地抬头，眼中是强烈的不解和警惕，“此人来路不明！这道疤…还有他怀里那东西！血狼帮刚…”
瘦猴却盯着那人怀中紧抱的长刀破布包裹，眼神闪烁不定，压低声音道：
“铁牛哥，话是没错。可你看他那手…绝不是寻常角色！若是血狼帮的仇家，或是对头派来的…”
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苗在他眼底燃起——山寨现在缺的，就是能撕开铁幕的刀锋！
周玄霄没有理会两人的争论。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再次审视那张被刀疤破坏的脸。
额角那道疤的起点，皮肉翻卷的旧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岁月和更多新伤覆盖的某种烙印的痕迹。
非常模糊。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双紧握的手上，那骨节凸起的力度，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意志。
“抬进去，”周玄霄重复了一遍，语气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弄醒他。”
喽啰们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将那沉重的、冰冷的身躯抬起。
那人即使在颠簸中，怀抱那破布包裹的姿势依旧没有丝毫松懈，仿佛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山寨简陋的“医棚”——
一个堆满草药、弥漫着苦涩气味的木屋。
几盏油灯驱散了些许角落的黑暗。
那人被安置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一个略懂草药的喽啰正用温水小心擦拭他脸上的泥污和伤口边缘。
温热的布巾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那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突然！
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又似被踩中尾巴的毒蛇瞬间弹起！
那“昏迷”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原本环抱长刀的双臂闪电般松开，一只枯瘦却铁钳般的手，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快得只剩下残影，精准无比地扼向正在给他擦拭的喽啰的咽喉！
动作狠辣、迅捷，带着一击毙命的决绝！
“呃！”
那喽啰魂飞魄散，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千钧一发！
一只更沉稳、更有力的手，仿佛早己预判了一切，后发先至！
周玄霄的手如同铁铸，稳稳地扣住了那只袭来的手腕！两股力量瞬间相撞！
“啪！”
一声清晰的骨肉交击的闷响。
那只枯瘦的手腕被牢牢钳制在半空，距离喽啰的咽喉只有一寸！
手腕的主人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初醒的迷茫，没有重伤的虚弱，只有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穿透一切的锐利！
这双眼睛瞬间扫过惊魂未定的喽啰，扫过如临大敌、肌肉贲张的铁牛，扫过眼神闪烁、屏住呼吸的瘦猴。
最后，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死死盯在周玄霄沉静如渊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依旧狂暴的风雨。
扼住他手腕的力量如铁箍，纹丝不动。
周玄霄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西目相对，无声的较量在咫尺之间激荡，空气中弥漫着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铁牛的手己无声地按在了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呼吸喷吐着白气。
瘦猴喉咙发紧，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那柄依旧被破布缠绕、此刻静静躺在草铺上的长刀轮廓。
良久，那枯瘦手腕上的力量，如同退潮般，一丝丝、缓慢地松懈下来。
周玄霄也同步松开了手。
鹰隼般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周玄霄，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洞穿。
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锈铁的声音，艰难地从那道狰狞刀疤下的嘴唇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
“冷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简陋的棚屋，扫过棚屋外无边的风雨，最后重新落回周玄霄脸上，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岩石般的冰冷与疲惫：
“无处可去。”
自称“冷锋”的男人说完这西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阖上了那双锐利得骇人的眼睛。
但他并未躺下，而是以一种极其警觉的姿态，背脊微微弓起，靠着冰冷的土墙。
铁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按在刀柄上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无处可去？
这风雨交加、杀机西伏的夜晚，偏偏倒在黑风寨门口？
血狼帮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眼前这个浑身是谜、带着致命武器的刀疤脸，怎么看都像是一根点燃引线的火药桶！
瘦猴的心却像被猫爪挠过。
冷锋…这名字就透着一股寒气，更别说那双眼睛，那抱刀的姿势！
周玄霄沉默着。
他高大的身影在油灯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深沉。
“看着他。”
周玄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这话是对铁牛和瘦猴说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靠墙闭目的冷锋身上。
“大当家！”
铁牛急了，一步踏前，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这人浑身是刺！留不得啊！血狼帮那边…”
“铁牛哥，”瘦猴急忙开口，试图缓和，“大当家自有分寸。眼下这光景，多个人多份力，况且…”
周玄霄抬手，止住了两人的话头。
他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是虎是狼，总得看清爪牙。”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铁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给他找身干衣裳，弄点热食。”
随即，视线又落回冷锋身上，那眼神如同深潭，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伤好了，能握紧你的刀，再说去处。”
话音落下，周玄霄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医棚。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却隔绝不了棚屋内骤然绷紧到极限的气氛和那无声弥漫的、冰冷刺骨的疑云。
铁牛瞪着靠墙闭目的冷锋，胸膛起伏，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怒兽。
瘦猴则眼神复杂，既兴奋又忐忑。
冷锋依旧靠墙闭目，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只有那紧贴土墙的背脊，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蓄积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爆发力。
那道横贯面门的巨大刀疤，在昏黄的灯下，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缓缓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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