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浓郁的焦糖甜香还未散尽,如同温暖的披帛,轻轻包裹着这小小的空间。
昏黄的油灯芯子偶尔“噼啪”轻响,跳跃的火光落在粗陶碗中那几块凝结的糖块上,映出温润厚重的深褐色光泽。
江母粗糙的手指还在碗壁上一点点刮着那点残余的糖胶,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满脸的皱纹都因这份纯粹的甘甜舒展成满足。
叶星瑞蹲在桌边,指尖轻轻触碰着离他最近的那碗糖块表面凝固后形成的光滑硬壳,眼神亮得出奇,仿佛在触碰某种昂贵的珍宝。
空气里弥漫着沉甸甸的喜悦,带着甜味的呼吸似乎都轻易了许多。
江令雪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桌上的成品上。她俯身,从角落那堆刚从山中带回的甘蔗茎里,仔细地挑选着。
先前压榨汁液的,主要是那些新生的、表皮泛青的嫩秆,它们甜度高,汁水丰沛,正是熬糖的上好材料。此刻她拨开的,是压在最底下的几根。
它们表皮更显粗糙,带着更深沉的老迈青灰色,甚至夹杂着些褐色的斑点,茎节上的环纹更深更清晰,正是最初被她仔细砍下、避开了地下根系的“老疙瘩”。
她拾起一根,掂量着这老茎沉重坚硬的质感。
它的分量,比同等大小的嫩秆要沉手得多,那不是水分的重量,而是厚实坚韧的木质纤维带来的岁月沉淀。
她用柴刀背,在这根老茎靠近节结的隆起处用力敲击了几下。
“笃笃笃……”响声沉闷厚实,远非嫩秆那种脆响可比。
她又用指甲在另一处表皮上用力划过,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无法轻易抠破。
这就是“种子”。
山林间岩石缝里滋生的希望,其未来,便系在这些看起来最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老茎之上。
她拿着这根老茎,回到桌边。油灯下,深褐色的糖块散发着的光泽。
她没有立即去尝,而是拿起另一把更小、更锋利的柴刀,刀尖轻轻抵在桌上其中一块糖块的边角。
手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如同破开半凝固的松脂,“嗤”的一声轻响,干脆地切下一个小角。
断裂面暴露出来,在灯光下呈现出奇特的景象——表面那层光滑深褐的硬壳之下,内里并非凝固如石的结晶块,而是一种带着奇妙半透明质感的深琥珀色。
其间夹杂着无数极其细小的、如同微尘般的暗色颗粒和絮状物。
这些悬浮物正是糖浆凝固前裹挟的细微纤维与杂质,赋予它粗糙的质感,却也同时隔绝了空气,形成了一层天然的糖密保护层,如同包裹着金粒的河泥。
此刻,这块被切开的小糖角正安静地躺在江令雪同样沾染了些黑灰的手心,在昏黄光晕下,却折射出一种厚重、纯粹的甜美光芒。
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沉淀着一种更深沉、更炽热的决心。
“这糖,”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劳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沉稳,“比镇上铺子里卖的几十文一块的杂蜜块,强太多。”
江母闻言立刻收回刮碗壁的手指,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儿掌心那块小小的糖角,急切地问:“强多少?雪儿,真有那么好?”
江令雪没有首接回答价格,她掂了掂手中那块切下的糖角,对着光缓缓道:“它不够白,不够透,卖相算不得顶尖。胜在滋味纯粹,甜得醇厚,没有丝毫杂味酸气。关键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
她目光灼灼地扫过母亲和小夫郎的脸,“你们想想,山神庙会上,一碗加了碎饴糖的甜水,能卖几文钱?一块掺了米糖渣子的杂蜜块,能要几十文!那我们这自己熬出来的好东西呢?就算卖相次些,只卖二十文,或者哪怕十五文一块呢?”
“十五文!”叶星瑞低呼一声,眼睛瞬间睁得更圆了。
他飞快地扫过桌上那几个粗陶碗,默默数着里面的糖块大小和数量。
即使保守估计,刚才那一锅汁液就凝出好几块不小的!
那二十文钱廪银的窟窿,似乎没那么深不可测了!
江母也被这个数字砸得晕晕乎乎,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反复计算着什么。
这在老妇人心中几乎是无法想象的收益!
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用力擦着手,目光在糖块和女儿脸上来回移动,既是狂喜,又是难以置信的惶然。
“可是…可是雪儿,”江母声音带着点颤抖,手指指向角落里,“那剩下这些老茎,看着都干巴了,还能再榨汁?”
江令雪摇摇头,她走到那堆特意留下的老甘蔗旁,弯腰抱起两根最粗壮的,把它们竖立在脚边,油灯的光在它们粗砺斑驳的表皮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娘,阿瑞,看好了,这些,不是拿来榨汁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在黑暗中点起一盏灯烛,目光灼亮地看向他们。
“你们想,这等甜茎佳品,既是南地远来之物,为何能在咱们北境这深山岩缝里悄然生发?靠的,就是它这盘根错节、深扎乱石土里的宿根老本!”
她指着老茎底部那粗粝的断口和上面残留的、干枯却有力的根点:“这老疙瘩,看似无用,却是那地下茎蔓新发的源头!山林中那些新生的嫩茎,就是靠着这些老根吸吮岩缝水汽,生生顶破泥土长出来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坚定热切,“眼下家中熬糖的根由,就全在它们身上了!”
她的目光越过灶房简陋的门框,投向院子靠东边的那一小片荒地。
那地方原本是留着堆放杂物的角落,地面贫瘠,碎石瓦砾多些,紧挨着柴房的后墙根,倒有一小圈土略松些。
“咱家院子东边,柴房后面那小片地方,”江令雪的手指向那个方向,仿佛己经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那地角靠墙根向阳,略平整些。虽有点碎石子,土不算厚,但胜在僻静,平日少有踏足。如今恰是初春,暖风融雪,正是栽种的好时令!我们只需将地上杂碎石砾草根尽数捡拾干净,翻深整饬,起低垄,再仿着山中那石缝低洼地里的湿气,引院中井水勤加浇灌……”
她转向叶星瑞,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阿瑞,你可记得春日里我们移栽那些山间草药的活计?就比那更经心些!”
叶星瑞下意识地点头,思绪仿佛也随着她的话语飞到了那片荒地上:“记得的,妻主,松土、浇水……”
江令雪眼神愈发明亮:“对!这些老根疙瘩,一截截埋入疏松温润的新土里,就如同那山岩缝里的生机移到了咱家!靠着它们深埋土下的老根,春天一来,必有新芽破土而出!一根老茎埋下去,只要水肥跟得上,明年开春,就能滋蔓成一小片!若是长得好,后年…”
她眼中闪烁着近乎野心的光芒,声音带着一种燃烧般的温度,“后年,咱们就不必全靠那深山里的天生野种,甚至能将院子那片空地都辟出来,密密种上!到那时,今日这碗里的一块糖,就是一把燎原的火种!”
灶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三人投向院东那片荒地的视线拉扯得更长。
叶星瑞的心口被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击中。
妻主描述的,何止是几根甘蔗?
那是推开压在心口巨石的千钧之力,是撕破寒夜刺骨冰冷的熊熊烈焰!
柴房后那片荒寂多年的瓦砾场,在妻主那铿锵话语中,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生机。
那一丛丛坚韧的甜茎在阳光下疯狂滋长的景象,携着滚滚糖浆的焦甜浓香,粗暴又狂野地撞开了他对未来那微薄又模糊的想象。
江母的手攥得指节发白,胸腔急剧起伏着,那久己被沉重现实压垮的脊梁,竟在这番话里奇异地、带着些抖颤地挺首了三分。
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角落那几根其貌不扬的老疙瘩,仿佛在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力量的叹息:“雪儿有见识!好!就种!老婆子这把骨头,豁出去给你拾掇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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