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金銮殿上，负责宣旨的司礼监大总管高全，在萧彻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示意下，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
他展开手中那道明黄织金龙纹的圣旨，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磬，骤然划破了大殿死寂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百官的心瞬间提起，不约而同地垂首屏息。
“朕承天命，御极宇内，夙夜匪懈，惟以社稷苍生为念。
深宫禁苑，本为奉养之需，然今察宫闱之制，妃嫔众多，耗费无度，实非体天悯人之道。
朕每思及深锁宫闱之青春，虚掷之岁月，未尝不恻然于心；
更念及天下黎庶，或困于饥馑，或苦于徭役，朕居九重，安享供奉，岂能无愧？”
高全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腔调，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不少大臣眼中己露出疑惑与不安。
“昔有古之圣君，罢置六宫，以示节俭，垂范后世。
朕虽德薄，然仰慕先贤遗风，体察上苍好生之德，亦为后宫安宁、节省民脂以养天下计……”
铺垫至此，所有人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一些敏锐的老臣，如礼部尚书周砚儒、都察院左都御史严正清，己是脸色剧变，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高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特谕：自即日起，罢置六宫！
除皇后苏氏外，其余妃嫔，无论位份高低，凡愿归家者，内务府厚赐妆奁，以全其礼；
愿入皇家别苑、名山古刹清修颐养者，着有司妥善安置，供奉无缺！
六宫宫人，除皇后宫中必要侍奉及内廷诸司职守外，其余年长者按例恩养，年少者赐银放归！
一应宫苑，除皇后所居凤仪宫及必要礼仪场所外，余者皆封存！”
这最后几句，如同九霄雷霆，挟裹着毁天灭地之威，狠狠劈落在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
“罢置六宫”！
这西个字，如同西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所有宗室、勋贵、门阀、清流文臣的心上！
这不是普通的政令，这是对自三皇五帝以来，绵延数千载的帝王后宫制度的彻底颠覆！
是对“天子广嗣”、“祖宗家法”、“阴阳调和”这些根深蒂固观念的悍然挑战！
是掀翻了维系整个王朝上层建筑中关于权力分配、家族联姻、纲常的基石！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被瞬间抽空，时间也为之凝固。
百官们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放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仿佛集体失声，变成了殿内一尊尊表情惊骇的石雕。
偌大的金銮殿，落针可闻。只有高全手中圣旨的绢帛，在死寂中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一秒。
两秒。
三秒。
“陛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礼部尚书周砚儒，这位三朝元老，儒学泰斗，在巨大的、颠覆认知的惊骇和无法遏制的愤怒冲击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老泪纵横。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扑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额头狠狠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周砚儒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后宫之制，乃祖宗之法！承天理，顺阴阳！乃固国本、延皇嗣之根基！岂能轻言罢废？！
陛下！此乃亡国之兆！亡国之兆啊——！！！”
他的哭嚎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都察院左都御史严正清紧随其后，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几乎是连滚爬带地扑到御阶之下，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苏后虽贤，然‘罢置六宫’实乃旷古未闻之荒唐之举！
此令一出，纲常沦丧！颠覆！天下将视陛下为何人？视我大魏为何等妖异之邦？！
陛下！三思！三思啊——！”
“陛下！周尚书、严御史所言极是！”
宗正寺卿，一位头发花白的萧氏亲王，踉跄着出列，老脸涨得通红，声音悲愤：
“陛下！后宫妃嫔，多系功臣勋贵、名门淑媛！此举无异于背弃功臣，寒尽天下士族之心！
更遑论，皇嗣单薄，仅一皇子承稷，如何能固国本？
陛下！此乃动摇社稷根本之祸事！万望陛下悬崖勒马，收回此乱命！”
“陛下！妖后误国！妖后误国啊！”
一个年轻的御史，血气上涌，不顾一切地嘶声喊道：
“苏氏狐媚，蛊惑君心至此！竟使陛下行此倒行逆施之举！
此等祸水，当诛！当诛以谢天下——！”
“请陛下诛妖后！废乱命！！”
“祖宗之法不可废！陛下不可自绝于列祖列宗！！”
“陛下！您这是要让我大魏沦为天下笑柄吗？！！”
“妖妃祸国！其心可诛！！”
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
哭喊声、怒斥声、劝谏声、甚至诅咒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以周砚儒、严正清为首的文臣清流，以宗正寺卿为首的宗室勋贵，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地跪倒在御阶之下。
涕泗横流，磕头不止，额头撞击金砖的砰砰声不绝于耳，很快便有猩红的血迹在光滑的地面上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乱命”？“妖后”？“亡国之兆”？“动摇国本”？“自绝于祖宗”？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御座之上的人，更是隔着重重宫墙，狠狠扎向凤仪宫中那个静坐的女子！
凤仪宫内。
春桃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听不见那些具体的咒骂，但金銮殿方向传来的那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愤怒与绝望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一下下砸在宫殿的梁柱上，也砸在她的心上。
她担忧至极地望向自己的主子。
苏窈依旧坐在琴前。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竹。
悬停在琴弦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然而她的面容，却是一片近乎冰雪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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