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个人的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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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个人的夜不眠

 

刁三回到家后,他像一个口渴难耐的人一样,迫不及待地拿起水杯,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那水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阵清凉和滋润,仿佛久旱的土地遇到了甘霖。

想着集会上的事,这个贵公子是谁啊?

随即,刁三打开了书,看了起来。。。。

暮色如倦客,悄然无声地蹲伏在了屋角墙根处。天色先由亮白转作苍灰,接着便是一层一层地沉坠下去,像是被大地吸吮着,渐渐失去光芒。落日余晖最后仅剩的几缕残光,也终于被灰蒙蒙的暮霭无声地吞没了,天地之间,仿佛被一层厚而重的青纱笼罩起来。

突然之间,暮色似乎沉凝了,暗影仿佛一下子凝滞不动了。我远远看见西边天际,孤零零悬着一颗星,起初微弱地闪烁,如同谁在暗中点起的一粒小灯,然后便愈见明亮起来。这星光仿佛惊醒了大地,西面八方的灯光也次第亮起,先是几盏,接着便连成一片,仿佛夜色中睁开了一双双眼睛。灯光初亮,晕染着窗棂,给每扇窗户镶上了一道昏黄的边;但不多时,这光晕也渐渐被浓稠的夜色所吞噬,光芒仿佛被黑暗一口口啃咬干净。

黄昏里尚存的人间声响,也如薄冰般悄然碎裂消逝了。那些白日里纷扰的喧哗,渐次被虫鸣与蛙声替代,覆盖。虫声与蛙声汇成一片,将天空和大地牢牢包裹起来。凉气也缓缓升起来,像无声的潮水一般浸入身体,沁透皮肤,微微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使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望去,天空低沉得如同一位老者的额头,仿佛要压到地面上来了。天空的暗蓝颜色里,仿佛隐藏着某种深邃而不可解的谜语,使人不敢逼视。

大地静卧在无边的暗黑之中,默默无言,任浓墨般的夜色涂抹过山峦、田野、房屋与河流。一切物象都卸下了白日里的棱角,模糊了边缘,融化在黑夜庞大的怀抱之中——犹如母亲为熟睡的孩子轻轻掖好被角,动作温柔而笃定。

此刻,我忽然明白了:黑夜并非白昼的终结,它是大地休憩时缓缓闭上的眼睛,是万物在沉默之中彼此约定的深沉契约——当所有的轮廓与声息都隐没于无边的靛蓝里,一种无需言语的静默便悄然降临;世界沉入暗处,反倒完成了它最深的拥抱。

在这静谧的契约里,暗黑并非剥夺,而是另一种给予:它让白昼奔忙的万物得以在无扰的宁谧中重新弥合自身。

灯油熬得只剩薄薄一层,灯芯在油面上孱弱地蜷缩着,火苗颤颤巍巍,在墙上投出我巨大而摇晃的影子。洛阳的夜从不宁静,窗外瓦肆勾栏的笙歌与叫卖声浪,裹着脂粉香与蒸饼气,执拗地钻过窗棂缝隙涌进来。屋内,霉气与墨臭悄然交织,似乎凝结成了某种沉甸甸、黏糊糊的东西,沉坠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我,刁三,一个常年考官失落的人此刻却盘坐在破席之上,膝盖上摊着一部沉重得如同砖石的旧书——《西书章句集注》。

这书,是前几日从西街那个穷酸书生手里盘来的。当时他面如土色,攥着书的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声若蚊蝇:“刁三爷,这是祖上传下……祖上传下的……”我嫌他啰嗦,劈手夺过,掂量了几下,书页间簌簌掉落的灰尘扑了我一脸。书脊的硬皮早己磨得发白,像极了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内页更是遍布黄褐色的斑点,虫蛀的细孔如星罗棋布,仿佛时光的蛀虫在此处安家落户,啃噬着每一页残存的旧梦。书页边缘卷曲着,显出被无数手指翻捻过的疲惫痕迹。书页间,还夹着几张枯黄零碎的纸片,上面爬满了细密如蚁的字迹,是那书生零落的注释,如同失散在荒原上的灵魂低语。

我伸出粗糙的指头,指尖布满老茧,笨拙地捻开一页。触手处,纸页竟有种奇异的粗粝感,如同抚过饱经风霜的老者面颊。昏黄的灯焰,像一滴熔化的琥珀,勉强照亮眼前几行小字。那些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个个张牙舞爪,如同深不可测的迷宫,又似一堵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竭力辨认,喉咙深处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含糊的咕哝声,那些字词如同滑溜的泥鳅,死活钻不进我浑噩的头脑里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我费力地逐字辨认着,声如破锣。这“说”字,读作“乐”么?我暗自揣度。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在东市与人斗殴的情形。那汉子仗着几分蛮力,挥拳如风,我瞅准一个空当,狠狠一脚踹在他膝弯处,他应声跪倒的狼狈模样,那瞬间涌上心头的畅快,倒真是实实在在的“悦”……难道孔夫子也偷偷打过架,才悟出这道理?这念头荒谬地浮起,竟让我几乎失笑出声。

目光继续艰难地爬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朋”?我咀嚼着这个字,心头却蓦地一沉,像被冰凉的铁块猝然撞击。去年冬天那个飘雪的黄昏,我为了几钱银子,将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李二,告发给了税吏。他被拖走时,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的寒光,至今仍能刺透我昏沉的梦,令我在夜半惊醒,冷汗涔涔。远方来的朋友?呵……我刁三这样的人,何曾有过“朋”?这书里说的乐呵,于我,竟比瓦肆最顶上的悬丝还要遥远,高悬在永不可企及的虚空里。

一阵风吹过,油灯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晃动,墙上我的影子随之扭曲、膨胀,如同一个伺机噬人的怪物。书页被风翻动,哗啦作响,恰好停在《孟子·梁惠王上》一章。我的目光被一行朱笔批注死死攫住,那字迹红得刺眼,如同未干的血痕:“苛政猛于虎!”旁边空白处,不知是哪一代的读者,用枯瘦的笔触狠狠加注了三个小字:“痛乎哉!”墨迹深深嵌入纸背,力透纸页,仿佛能听见书写者当年那声椎心泣血的呐喊。

“苛政……猛于虎?”我喃喃念出,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五年前那场蝗灾,赤地千里,饿殍塞途。官府的“赈济粮”层层盘剥,到了我们这些草民手中,只剩下掺了沙土、霉烂发黑的糟糠。娘亲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最后一把能称之为粮食的东西,塞进我怀里,自己却倒在破席上,再也没能起来。她咽气时,那双曾经明亮、后来却深陷下去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破败的茅草屋顶,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连泪水都枯竭了的荒漠。哪里是猛于虎?那催命的赋税和官吏,分明是比虎狼还要凶狠百倍千倍、啃噬尽人间最后一丝血肉的魔鬼!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涌上喉头,我慌忙俯身,用袖子死死捂住嘴,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抽搐着。待气息稍平,袖口上己沾了些许暗红的血点,如同绝望中开出的诡异花朵。我首起身,目光再次投向书页,那“猛于虎”三个字,在灯下竟似有了生命,狰狞地舞动起来。胸中一股浊气翻腾冲撞,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只觉得憋闷至极,无处宣泄。我猛地抬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砰!一声闷响。

指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这痛楚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如同滚烫的烙铁灼过混沌的泥沼。我死死盯着那行字,眼睛被灯光和某种更灼热的东西刺得生疼。原来如此!原来那些坐在高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官老爷们,他们笔下写的,口中念的,与我娘亲空洞绝望的眼神,与我袖口上咳出的暗红血渍,与我记忆中那些倒毙路旁、发臭的尸骸,竟是如此这般冰冷残酷地贯通着!这书中每一个方正的字,此刻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重重砸在我心上,砸得我浑身发抖,砸得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虎?虎算什么?”我对着虚空,对着摇曳的灯火,对着书页上那狰狞的字迹,嘶哑地低吼,声音像砂砾在喉咙里摩擦,“你们这些……你们这些吃人的东西!”愤怒像野火燎原,烧得我浑身滚烫,然而这火焰的尽头,却是一片更深的虎。

我想当官,我想高中举人!

我,刁三,今宵枯坐于这陋室之中,油灯将尽,光芒奄奄,倒似我胸中那点未死尽的念想,也正一寸寸被黑暗蚕食殆尽。今日贡院发榜,我又一次名落孙山。那榜单之上,分明有刘家那字也认不全的蠢材,有王家那走路都打晃的纨绔——他们竟能登榜?而我刁三,十年寒窗,五载困守长安,日日如牛嚼草般啃食圣贤书卷,竟连那门槛都未得跨入?天理何在!我胸中像闷着一口滚烫的淤血,吐不出咽不下,只憋得喉头灼痛,双眼赤红。

窗外夜色沉沉,浓墨一般倾泼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灯芯“哔剥”轻响,光影随之摇曳,映得墙上我佝偻的身影亦随之晃动,如一只被无形丝线所操控的傀儡木偶。恍惚间,我仿佛又站在那贡院森严的朱门前,仰头望去,那门楣高耸入云,冷漠俯瞰着我这渺小的尘埃。周围人潮汹涌,喧嚣如沸水,我却如置身冰窟,寒意从脚底首窜上脊梁。那些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士子们,他们睥睨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我洗得发白的青衫,像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土——那眼神里的不屑,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早己深深凿入我的骨缝之中。

我狠狠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记起白日里在喧嚣人群之后无意间窥见的景象:那掌管卷册的小吏,鬼祟地袖着一方沉甸甸的物事,闪入侧门。门扉闭合前那一瞬,我分明看见那物事滑落一角,露出黄澄澄的铜钱!那刺眼的金光,瞬间刺穿了我所有关于“公平取士”的幻想。原来,那高高在上的功名,竟如同市集上待价而沽的货物!什么圣贤之道,什么锦绣文章,竟都不如那阿堵物叮当作响!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骤然舔舐过我滚烫的心房。

我猛地扑向墙角那只破旧的藤箱,发疯似的掀开箱盖。箱底孤零零躺着几枚铜板,这便是爹娘在田间地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为我凑出的盘缠了。我颤抖着抓起它们,一枚一枚数过去,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烙铁烫着我的手心。这寒酸几枚铜钱,如何敌得过人家满箱的金银?这微薄的叮当,如何敲得开那被铜臭锈蚀得死死的龙门?爹娘佝偻的身影、田垄上滚烫的汗水、乡亲们无声的期盼……全都压在我这单薄的肩上,如今却只换得这几枚冰冷的铜钱和一场场无情的落第!一阵尖锐的痛楚猛然攫住了心脏,我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在地,那几枚钱币从指缝间滑落,“叮叮当当”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空洞而绝望,如同我此刻心碎的声响。

夜更深了,寒意浓重,如同湿透的棉絮层层裹住我的躯体。我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一阵阵无法控制的颤抖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全是哄骗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弥天大谎!这巍巍皇城,煌煌大隋,它那套光鲜的“唯才是举”,不过是蒙在权贵脸上的一张薄如蝉翼的假面罢了!我们这些人,生来便注定是供他们驱策的牛马,是垫在他们脚下的泥土!十年苦读,十年煎熬,磨秃了笔,熬干了心血,只落得一身酸腐气,满腹穷酸病。我刁三,不过是这煌煌科举大戏中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丑角,一个供人取笑、供人踩踏的可怜虫罢了!那些锦衣玉食者,他们怎知“寒窗”二字浸透的汗与泪?他们怎懂“功名”二字背后活活拖垮的脊梁?

案头那盏苟延残喘的油灯,灯芯猛地一跳,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随即迅速地黯淡下去。最后一丝光焰挣扎着向上跃动了一下,如同残阳最后的回光返照,终于彻底熄灭。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斗室,也吞噬了我。我僵坐在彻骨的黑暗与寒冷里,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头,仿佛连骨头缝里都结满了冰霜。贡院的朱门、小吏袖中的金光、爹娘浑浊期盼的眼神、铜钱坠地的脆响……无数碎片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疯狂旋转、撞击、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

窗外,洛阳城的更鼓声隐隐传来,一声,又一声,缓慢而沉重,如同巨兽的呼吸,踏过这漫长无望的黑夜。这声音,它敲的不是时辰,它分明是敲在我刁三的棺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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