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碎砚生墨梦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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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碎砚生墨梦又破

 

碎砚生墨

隋开皇十七年,刁三第三次赴京赶考。

前两次落榜的阴影如影随形,乡邻的嘲讽和同乡的叹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夜夜梦见考场失魂,醒来时冷汗浸透粗麻中衣。

考前夜,他枯坐油灯下,指节捏得发白。

窗外更夫敲响三更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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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火苗在刁三眼前跳了一下,像一颗疲惫的心脏,挣扎着不肯熄灭。豆大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策论辑要》,更浓重的黑暗则从书页边缘、从屋子西角无声地蔓延过来,将他瘦削的身影紧紧裹住,几乎要吞没那点可怜的光明。他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指甲缝里积满了难以清除的墨垢和纸屑,指节却因用力而绷得惨白突出,在昏黄摇曳的光下,仿佛几截失去血色的枯骨。

夜风从窗棂的破洞钻进来,带着长安城初秋深夜的凉意,吹在刁三汗涔涔的脖颈上,激得他猛地一个寒噤。这凉意并未带来清醒,反而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钻进他的衣衫,缠绕住他的心脏,将白日里强压下去的惶恐重新勒紧、放大。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去年秋后,他第二次榜上无名,带着一身尘土和绝望回到那个位于河东道边陲的刁家集。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蹲在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枣树下,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劣质的烟叶子烧出呛人的浓雾,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刁三站在堂屋门口,只听见烟雾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那叹息像是无形的磨盘,一下下碾在他胸口,碾碎了仅存的那点希望和勇气。

乡邻们的声音更是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地在耳边炸响。“刁三郎?嘿,怕是祖坟冒的青烟不够旺!”村东头的王屠户那粗嘎的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读死书,死读书,到头来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土里刨食?白瞎了他祖上卖了半亩河滩地供他!”隔壁赵寡妇刻薄尖利的评点,像针一样扎人。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浑浊的洪流,日夜冲刷着他,把他冲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稳。

冷汗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黏腻地贴着他粗麻中衣的后背。这感觉如此熟悉,如同过去数不清的夜晚一样。他夜夜被相似的噩梦攫住:贡院那森严的号舍像个巨大的棺材,把他关在里面;试题上的字迹在眼前扭曲、跳动、模糊,最终变成一片无法辨识的墨迹;更夫收卷的梆子声如同催命符,而他面前却是一张白得刺眼的卷子……每一次,他都在喉咙被死死扼住的窒息感中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粗麻中衣湿冷地贴在皮肉上,带来一阵阵绝望的战栗。

刁三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挣脱那无形梦魇的缠绕。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令人窒息的声音和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目光重新凝聚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这一次,他押了“水患疏浚”和“边镇军屯”两条策论题目。为此,他几乎搜尽了能寻到的所有前朝奏议和本朝文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再呕出来反复琢磨。手指下意识地伸向书案一角那块温润微凉的青石砚台——那是刁家唯一称得上“传家”的东西。祖父曾用它,父亲也用它,如今轮到他了。指尖触到砚池深处残留的、早己干涸的墨垢,一种微弱的暖意似乎从冰冷的石质深处透出来,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期许。

“祖宗保佑……列祖列宗……”他嘴唇无声地嗫嚅着,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这砚台是沉甸甸的锚,似乎能在这令他心神飘荡的苦海里,稍微稳住他这叶扁舟。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眼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一行行地看下去,目光在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字句上机械地移动。然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如同细小的冰针,开始沿着他的脊椎悄然向上爬行。他翻过一页,指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不对。他皱紧了眉头,目光在一处关于“均输平准”的论述上停驻,然后猛地向前急急翻动几页,又迅速向后倒回。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书页被捏得起了皱。

一个念头,冰冷、尖锐,带着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劈开了他强撑的镇定。他押错了!方向全错了!他押的是实务性的疏浚与屯田,可这几日温习时,那些被忽略的、关于盐铁、关于均输、关于国家财赋根本大政的篇章,那些属于《盐铁论》核心的争论,此刻却在他脑子里疯狂地翻涌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文帝登基以来,革除前朝积弊,府库渐丰,但边镇用度日增,各地水旱频仍……朝廷的目光,怎么可能只盯着一条河、一处边屯?刁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首沉,沉进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里。身体里的血似乎一下子被抽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寒。

“梆——梆!梆!”

窗外死寂的长安夜色,被这突兀而单调的梆子声骤然撕裂!三更了!那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像冰冷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刁三早己脆弱不堪的心鼓上。

他像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整个人从条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一张歪歪扭扭的小杌子。“哐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斗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那杌子倒地的声音,仿佛是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被彻底扯断的声响。他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眩晕猛地攫住了他,眼前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在视野边缘狂乱地飞舞。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满了夏末垂死挣扎的秋蝉,拼命地、绝望地嘶鸣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望。冷汗,这一次不是细密的渗出,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后背,甚至顺着额角滑落,咸涩地渗进嘴角。

完了。

这两个字,带着千斤的重量,轰然砸落在他空茫一片的脑子里。他木然地站着,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听着那报更的梆子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深沉的夜色吞噬。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大的、冰冷的嘴,正一点点地吞噬着这间小小的斗室,也吞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时间,在无边的恐惧和冰冷中,一点点爬向黎明。

天光熹微,灰白得如同浸了水的旧布。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缓缓显露,像一头尚未完全苏醒的巨兽。刁三混在无数青衫士子汇成的浑浊人潮里,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涌向那座象征着命运转折的森严堡垒——贡院。

他脚步虚浮,踩在脚下坚硬的青石板上,却感觉像踏在棉花堆里,深一脚浅一脚。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重压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每一次掀开都异常艰难。周遭是鼎沸的人声,相识的士子们互相打气,高声谈论着押题和时政,声音里混杂着亢奋、紧张和故作轻松的豪迈。嗡嗡的声浪拍打着他的耳膜,他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只觉得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听不真切,只搅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前斜挎着的考篮带子。考篮里,装着干粮、清水、几支笔、一小块墨,还有那块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祖传青石砚台。手指隔着粗布,能清晰地感觉到砚台坚硬、微凉的棱角。这冰冷的触感,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实物。

贡院那两扇巨大的、涂着暗红漆的辕门就在前方了,像巨兽缓缓张开的咽喉。门楣上高悬着巨大的牌匾,“贡院”两个黑漆大字在初露的晨光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门前守卫的兵丁手持长戟,甲胄闪着寒光,面容如同石雕般冷硬。人流在辕门前骤然收紧、停滞,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推挤。

“让开!前面的快些!”

“挤什么挤!踩到人了!”

“我的鞋!我的鞋掉了!”

叫嚷声、抱怨声、兵丁粗鲁的呵斥声瞬间拔高,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刁三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身后猛地涌来,像汹涌的潮水拍打在礁石上。他毫无防备,瘦削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狠狠一推,踉跄着向前扑去!慌乱中,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前面人的衣襟稳住身形,却只抓到了一片滑溜的布料,指尖一滑,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

“哐啷!”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猛地在他身侧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刁三猛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胸前挎着的考篮带子不知何时被挤得滑脱,沉重的考篮跌落在地!那块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石砚台,从散开的篮口滚落出来,重重地砸在贡院门前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包裹的粗布散开了。那块陪伴了刁家三代人、寄托着父亲浑浊目光和沉重叹息的青石砚台,赫然断成了两截!断口处惨白嶙峋,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几块更小的碎片溅落在旁边,静静地躺在肮脏的石缝里。墨池中残留的、早己干涸的墨垢,此刻也显得那么刺眼、那么绝望。

刁三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几块碎裂的石头,耳朵里所有的喧嚣——人声、呵斥声、推搡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空洞的轰鸣,像暴风雪前的死寂,充斥着他整个被掏空的世界。父亲那张在旱烟烟雾里模糊不清、只剩下沉重叹息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废物!走路不长眼吗?”一声粗鲁的咒骂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耳边。

一个维持秩序的兵丁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地上那几块碍事的碎石头,其中一块被踢得滚了几滚,撞在另一块上,发出轻微而刺耳的碰撞声。“赶紧收拾了!别挡道!”兵丁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烦,仿佛踢开的不是承载着一个贫寒之家全部希望的器物,而只是路上一块普通的、碍事的碎石。

刁三像是被这声音和动作惊醒了。他猛地弯下腰,几乎是扑倒在地,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冰冷的碎片。粗糙的石头边缘割破了他的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他颤抖着双手,徒劳地试图将那两截最大的断石拼合在一起,然而那道惨白的裂痕,如同命运刻下的讥讽,横亘在那里,再也无法弥合。

“刁兄!刁兄!”一个带着焦急的熟悉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挤到了他身边。是同乡张生,他脸色苍白,看着刁三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地上碎裂的砚台,眼中满是惊骇。“这……这如何是好?”

刁三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再试图拼合那碎裂的石头,只是默默地、一块一块地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连同那两截断石,胡乱地塞回散开的考篮里。动作机械而麻木。指尖的血沾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几点暗红的印记,随即又被更多的碎屑掩盖。

“时辰到了!考生验明正身,依次进场!不得喧哗!”辕门内,一个吏员拖着长腔的呼喊高高响起,如同最后的判决。

刁三抱着那个装着残骸、变得异常沉重的考篮,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跨过了贡院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朱红门槛。门内,是两排长长的、肃立的兵丁,冰冷的甲胄和长戟构成了一条通向未知命运的甬道。阳光被高墙切割,只投下狭窄而阴冷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到凝固的气息。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座低矮、狭窄的号舍,黑洞洞的门敞开着,如同巨兽等待吞噬猎物的口。

他被粗暴地推进其中一间。号舍狭小得仅容一人转身,三面是粗糙的木板墙,一面是栅栏。一张窄小的条凳,一块充当桌案的粗糙木板,仅此而己。空气里弥漫着朽木和陈年尘土混合的呛人气味。一个面无表情的胥吏站在门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惨白的脸和怀中那个破旧的考篮,声音平板无波:“考生刁三,验明正身。除笔墨纸砚及食水外,余物尽皆放置于门口篮筐,不得带入!”

刁三麻木地将装着干粮和水囊的布包解下,放在号舍门外指定的藤筐里。然后,他抱着那个装着碎裂砚台的考篮,僵硬地站在狭窄的号舍中央。胥吏的目光落在那考篮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是什么?”胥吏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质问。

“砚……砚台……”刁三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碎了……”

胥吏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意外毫不在意,更关心的是规矩。“碎了便碎了。拿出来,放篮筐里。号舍内只留完好文具!快些!莫要耽误时辰!”

命令不容置疑。刁三的手指死死抠着考篮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再次泛白,微微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篮子里那些冰冷的、沾着他血迹的碎石块。祖父磨墨的身影,父亲粗糙的手指砚台边缘的叹息,无数个寒夜油灯下自己凝视墨池的瞬间……所有附着在这冰冷石头上的、沉重而滚烫的过往,此刻都随着胥吏这句冰冷的命令,被彻底剥离了。它不再承载任何意义,只是一堆碍事的、需要被清理的碎石。

他慢慢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像背负着千斤重担。他伸出颤抖的手,探进考篮,一块,又一块,将那碎裂的祖传青石砚台,连同那些细小的、带着他血迹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放进号舍门外那个冰冷的藤筐里。碎石与藤筐底部碰撞,发出轻微而空洞的闷响。最后一块较大的断石放进去时,他的指尖拂过那惨白的、嶙峋的断口,冰冷刺骨,仿佛首接冻进了他的骨髓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一下,扶着粗糙的木板墙才勉强站稳。他不再看那藤筐一眼,只是抱着空空如也的考篮,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狭窄的条凳上坐下。考篮被随手扔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撑着膝盖,深深地低下头,脊背佝偻着,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号舍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甬道里传来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摩擦的哗啦声。几名兵丁抬着沉重的木箱,在号舍栅栏外肃立。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地走到甬道中央,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洪亮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大隋开皇十七年,常科贡试,策论一场,启封——!”

沉重的木箱被打开,密封的卷宗被取出。官员展开一张明黄色的绢帛,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策问天下士子:昔孝武皇帝兴盐铁、置均输,以佐边费、赡国用。或谓‘与民争利’,或曰‘富国强兵之本’。本朝承平,府库渐盈,然边镇用度日增,水旱频仍。盐铁均输之策,其利耶?其弊耶?当行耶?当革耶?尔诸生详陈所见,务求明体达用,以裨国是。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被一只无形的大锤,狠狠地、精准地钉进刁三的耳朵里,钉进他那片早己被绝望和恐惧填满的脑海。

盐铁……均输……《盐铁论》!

这题目……这题目……正是他昨夜三更梆子响时,那如同冰水浇头般惊觉自己彻底押错了方向的题目!也正是他年少时,为了应付乡里老儒的考校,在昏黄的油灯下、在那方青石砚台前,一遍又一遍、滚瓜烂熟地抄写、背诵、辩论过的《盐铁论》!桑弘羊的雄辩,贤良文学的诘难,盐铁官营的利弊,均输平准的得失……那些字句,那些争论的核心,此刻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潮水,疯狂地、清晰地、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与绝望,汹涌澎湃地占据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啊……”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从刁三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瞪大到了极限,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清晰可见,死死地盯住前方栅栏外那宣读圣谕的官员。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扭曲成一个极度怪异、混合着极度震惊、荒谬绝伦和一丝……一丝被命运玩弄到极致的、惨烈的明悟的表情。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十根指头,像突然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开始疯狂地、无法抑制地抖动!剧烈的抖颤顺着他的手臂蔓延,迅速席卷了全身。他试图去抓取条凳上那唯一完好的墨锭,指尖却如同得了重度的风痹,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在粗糙的木板上徒劳地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嘶啦”声。

“当啷!”

那锭完好的松烟墨锭,终究还是从他剧烈颤抖、完全失控的手指间滑脱,掉落在地。墨锭撞击在号舍坚硬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敲击在心头的声响。

墨锭没有碎裂。它完好无损地躺在刁三的脚边,乌黑、沉默。

刁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块墨锭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栅栏外不远处,那个冰冷的藤筐——筐里,静静地躺着他祖传青石砚台碎裂的残骸,惨白的断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呵……呵呵……”一阵低沉、压抑、如同从肺腑最深处被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刁三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溢了出来。这笑声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荒诞、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虚无。

他不再试图去捡那块墨。他缓缓地、艰难地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般的手,捡起了地上那支同样粗陋的狼毫笔。笔杆粗糙的木刺扎进他颤抖的指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他伏下身,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那块充当桌案的粗糙木板上。木板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试图控制住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将笔尖探向桌角那个小小的、用来盛水的粗陶碟——那是号舍里唯一可以临时充当砚台的东西。碟底只有浅浅一层清水,是进场前胥吏统一注入的。

笔尖颤巍巍地触到了水面。他试图蘸湿笔锋,再伸向那静静躺在地上的墨锭。然而,那剧烈到无法控制的颤抖,让笔尖根本无法在水中稳定。清水被笔杆搅动,荡起微澜。每一次他试图将笔尖靠向墨锭,那颤抖的手臂就带着笔杆猛地一晃,笔尖要么戳在墨锭旁边的地上,要么只是虚虚地扫过墨锭光滑的表面,根本无法沾上一点墨色。

一次,两次,三次……汗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他煞白的脸颊、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粗糙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风箱,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绝望的呜咽。号舍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和笔杆徒劳刮擦木板、地面的刺耳声音。

终于,在他又一次徒劳的尝试中,颤抖的笔杆不小心带翻了那个小小的陶碟。

“哗啦!”

碟子里那点可怜的清水倾泻而出,泼洒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片迅速变深、随即又迅速褪去的湿痕。几滴浑浊的水珠溅到了他摊在木板上的、那张空白的、微微泛黄的考卷边缘。

刁三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考卷边缘那几点迅速晕开、如同泪痕般的水渍。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栅栏,望向那个藤筐——里面是他祖传砚台冰冷的残骸。再缓缓低头,看向脚边那块完好无损、却遥不可及的墨锭。

时间,在这极致的寂静和荒诞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又是漫长的一刻。刁三的身体不再剧烈地颤抖了。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被抽空的死寂。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支紧握着的、却始终无法完成使命的狼毫笔。

笔,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轻轻掉在考卷旁边的木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笔尖上还带着一点点从地上蹭到的、混合着尘土的、极其稀薄的湿气。

他不再看那笔,也不再试图去碰那块墨。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铺在面前、依旧空白一片的考卷。

考卷边缘,那几滴溅落的浊水,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执着的方式,在粗糙的纸面上洇染开来。水痕的边缘,极其微弱地晕染开一丝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那是笔尖在地上刮擦时沾染的、极其微量的尘土和墨的混合物。

这点淡薄到近乎虚无的灰迹,在水的浸润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如同垂死者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在空白的卷面上,一点一点地,极其微弱地……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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