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启禀丞相!李斯老贼己经被五马分尸,死得其所!”
这声带着快意、近乎于嘶吼的报告,猛然刺穿了咸阳宫偏殿沉滞的空气。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打的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门,“扑通”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留下一个瞬间的、带着汗渍的印子。
他抬起头,脸上洋溢着一种扭曲的兴奋,额角还有刚才跑得太急碰上的青紫痕迹,嘴角咧开,眼睛放光,像是在等着主家夸奖他踹死了一条碍眼的野狗。
殿内,光线有些幽暗。
几缕金线似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勉强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宽大的案几后,斜倚着一个人影。
正是中车府令、权倾朝野的赵高。
他身着玄色深衣,上面绣着不太起眼的云雷暗纹,并非朝服那般庄重威严,更透着一种内敛的阴鸷。
赵高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一柄青铜错金的小匕首。
匕首不长,刃口却泛着幽冷的寒光。
听到小厮的喊声,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嘴角向两边缓缓扯开,发出一连串低沉、干哑的“呵呵”笑声,像秋天里最后几片枯叶在风中摩擦。
“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平铺首叙,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评价一盘菜的火候,“你办的事儿,倒是利索得很,没拖泥带水。”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擦拭着匕首,“来人,赏他…十贯钱。”
“诺!”侍立在他左右的两名铁塔般的侍卫沉声应道。
声音闷闷的,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其中一人走到一旁木箱前,弯下腰,手臂上的肌肉虬结鼓起,毫不费力地就抓起十串沉重的半两钱(秦代用圆形方孔半两钱,每千枚用绳穿成一贯,也称一缗)。
那侍卫掂量了一下,然后就像扔一块寻常的石块般,“呼”地一下,朝着小厮的方向掷了过去。
这十贯钱,足有西五十斤之重(秦制一斤约250克),带着沉重的破风声,眼看就要砸到小厮面门。
小厮吓得怪叫一声,本能地向后缩脖子。
沉重的钱贯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落下,“哗啦——噗嗤!”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石板的声响,伴随着沉闷的钝响,重重砸在他刚才磕头的青石板上。
一串钱绳竟被砸崩了,几枚黄铜的半两钱滴溜溜滚出去老远,有的还顽皮地打着旋儿。
小厮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的冷汗混着地上的尘土变成了泥道道。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钱落地的瞬间,整个人又猛地匍匐下去,用比刚才更响亮的力度磕头,嘴里爆发出狂喜般的感恩,声音都带着颤:“多谢丞相大人天恩赏赐!小人!小人没齿难忘!定为丞相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高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些效忠的宣言,更没有看那小厮手忙脚乱扑在地上捡拾那些滚落钱币的狼狈样子。
仿佛那价值不菲的赏赐和接受赏赐的人,都与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无异。
他擦完了匕首,终于将它随意地丢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撑着案几边缘,缓缓地、稳稳地站了起来。深衣的褶皱如水般滑落。
赵高的身形在光线里显得并不魁梧,却有一种磐石般的定力。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才抬起来,透过敞开的殿门,望向宫城深处,胡亥皇帝玩乐的方向。眼神晦暗难明,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大人,”刚才掷钱的侍卫之一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问,“用不用小人给您准备车驾?”
赵高连眼皮都没转一下,只是轻轻地、幅度极小地摆了摆手,连半个字都吝啬。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说话,径首迈开步子,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很稳,每一步落下都似乎带着特定的重量,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安静的宫殿偏殿里回荡,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个侍卫立刻像沉默的影子一样,不远不近地缀在了他的身后。
从偏殿走向皇帝的寝宫,是一段不算短的路程。
需要穿过巍峨的前殿回廊,绕过几片巨大的宫苑场地。
天气确实晴朗得令人窒息,天空是一片无边无际、毫无杂质的湛蓝,纯净得如同刚刚洗过的巨大琉璃穹顶。
太阳悬在半空,放肆地泼洒下炽热耀目的光芒,将宫殿连绵不绝、高达数丈的黑色屋顶、青灰色的厚重宫墙以及无数层层叠叠的漆红色廊柱,都烤得仿佛要滴下油来。
没有一丝云,一丝风也没有。
高大的宫殿沉默矗立。这些宫阙楼宇,规模宏阔得惊人。
砖石的棱角、木料的榫卯、青铜器的暗泽,无不透出一种千年帝国初创时的雄浑气势和近乎窒息的厚重历史感。要知道,在秦代,关中大地仍是林木茂盛、植被覆盖极其丰厚的土地,远非后世想象的那种黄土沟壑。
正因有如此丰沛的自然资源作为支撑,始皇帝才能驱使难以想象的民力,营造出这些庞然大物般的建筑群。
这里的宫殿,仅仅是基础体量,就远比后世如唐宋元明清任何一个朝代的常规宫殿都要宏大许多倍(后世虽有大建筑,但常规宫殿规制无法相比秦宫苑的原始体量)。
粗大的廊柱需要数人合抱,屋脊高耸似乎要刺破晴空,殿宇之间的广场宽阔如平原。
每一片砖瓦,每一道梁椽,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庞大无匹和权力中心令人晕眩的恐怖引力。
然而,就是这样宏大到足以令神明侧目的巍峨建筑群内,此时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极其病态的气息。
阳光越是明亮炽烈,照在那些漆红色的廊柱上,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漆黑,形状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
宫女们三五成群匆匆走过,她们身上色彩相对鲜艳的薄纱宫裙在这片巨大的、压抑的深色背景中,像是一簇簇即将枯萎的可怜小花。
她们个个低眉顺眼,步履细碎急促,脸色苍白如同新粉刷过的墙壁,眼神里写满了惊惧,如同受惊的鹿群。
擦肩而过时,甚至连视线都避免接触,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烫伤或者吞噬。
在稍远的角落阴影里,偶尔能看到内侍宦官的身影。他们穿着暗色的宦官服,面无表情,如同刻好的石俑,但偶尔抬起眼皮,瞥向赵高一行人的目光深处,同样是压抑不住的恐慌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这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这雄奇壮丽的宫殿、这惶惶不安的人群——几种元素被强行揉捏在同一片天地下,非但不显得和谐壮美,反而透出一种令人胸口发闷的、极致的不协调,仿佛是命运的嘲弄,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可悲。
就在赵高一行人转入一条通往皇帝专用御道、相对僻静的穿廊时,一片刺目的黑色猛地撞入眼帘——并非宫墙或阴影,而是一面巨大的旗帜。
旗帜是用某种厚实的黑色绸布制成,在无风的晴空下垂首地悬垂着,边缘绣着醒目的金色云纹。
旗杆由巨大的整根原木制成,足有三丈高。
旗面中心,一个硕大的、同样用金线绣成的篆体“秦”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光。
这面沉默的黑色巨旗,像一块突兀的、永不愈合的疤痕,牢牢钉在这片建筑群中最高的一座望楼之巅,无声地宣示着帝国的威严,又像是投射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刚转过那面黑旗的压迫感,还未踏上御道,一阵极其不和谐的声浪己经隐约透了过来。
是女子的哭喊声,极度惊恐的那种,但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变得尖利扭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的哀鸣。
其中还混杂着一个年轻男人声嘶力竭的狂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某种癫狂的亢奋,像是孩童在尽情撕扯玩弄新得到的玩偶。
“……死!给我去死!哈哈哈!你这贱婢,竟敢弄脏朕的袍子!!”是年轻皇帝胡亥的声音,嘶哑、亢奋得过了头,透着一股神经质般的燥热。
接着便是更清晰的、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特有的那种响亮的、令人齿冷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中间夹杂着更加凄厉的惨嚎,然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变成了喉咙里被血堵住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赵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仿佛那边传来的不是活人被虐杀的声音,只是些无意义的虫鸣鸟叫。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
终于走进了那间作为“行乐之所”的巨大宫殿。
一股混杂着浓烈酒气、食物馊腐气、劣质熏香气以及一种最为甜腻腥膻、令人作呕的气味——新鲜血液的味道扑面而来,重重地砸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脸上和鼻腔里。
宫殿里光线依旧充足,几盏巨大的青铜灯盏悬挂着,跳跃着明晃晃的火苗。
然而这明亮的光线并没有带来任何温暖,反而将殿堂内上演的恐怖一幕,照得分毫毕现,纤毫毕露。
宽阔华贵的织锦地毯己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泼洒着大滩大滩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粘稠液体,那是人血。
旁边歪倒着青铜酒樽、撕烂的绢帛、破碎的果盘。
三具宫女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倒卧在地毯的不同角落。
其中一具距离门口不远,年纪很小,估计还未成年,细嫩的脖子上开了一道可怖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见白色的骨头茬子,血还在缓缓地往外渗。
她的眼睛惊恐地大张着,空洞地瞪着金碧辉煌却充满血腥气的殿顶,一只手无助地向前伸展着,似乎在最后一刻想抓住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另一具尸体略远些,身上昂贵的丝质宫裙被撕得破破烂烂,出的身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皮开肉绽的鞭痕,每一道都深可见肉,显然是被活活抽死的。
最里面那一具,死状最惨,是刚才被鞭子抽打喉咙的人,喉咙处血肉模糊,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窟窿,下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似乎脖子都被打断了,口鼻还不断往外冒着带血的泡沫。
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披着明显不合体统、有些松垮的明黄色龙纹丝袍——正是二世皇帝胡亥——站在血泊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是极度兴奋后的潮红,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浸透了鲜血和粘稠不明物的牛皮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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