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的信,是夹在一匣新贡的岭南荔枝里送进慈宁宫的。
信笺是寻常的薛涛笺,展开,墨迹清峻,只寥寥一行:
【表妹:舅父舅母安然无恙,舅父舅母身体日益渐好。】
裴明珠的指尖划过那两遍重复的字句,最终停在第一个“安”字上。
指腹下的触感,有极其细微的凸起。
她不动声色地翻转信纸,借着殿内通明的烛光,纸背果然透出一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凹痕轮廓。
那是沈家不外传的密纹标记,一个刻得极深的“安”字暗印,无声地强调着父母此刻虽受控,却暂无性命之忧。
裴明珠,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单薄的纸张,只余下一缕青烟和指间灼热的灰烬。
“太后娘娘。”
裴明珠转身,对着暖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太后缓缓跪倒,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明珠,想出宫。”
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裴明珠身上。
“起来,去吧。”
马车驶入喧闹的朱雀大街。
车窗外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裴明珠靠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枚被锦囊小心包裹的凤佩,这是太后娘娘赐给她的。
“停一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马车应声停在街角。
裴明珠挑开一线车帘,目光投向斜对面的首饰铺子——多宝阁。
就在那鎏金的招牌下,两道刺眼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郑培原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锦袍,腰间玉带扣镶着硕大的东珠。
真是浮夸!
裴洛儿一身娇艳的桃红撒花襦裙,发髻间插着几支赤金嵌宝石的步摇。
正紧紧抱着郑培原的胳膊,半个身子几乎挂在他身上,指着铺子里的琉璃展柜,声音又娇又嗲:
“郑郎!你看那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蝴蝶簪!多衬洛儿的肤色呀!上次张侍郎家的宴席,李夫人都戴了支相似的,可把洛儿羡慕坏了!郑郎,就给洛儿买一支嘛!”
郑培原的脸色有些难看:“洛儿,那簪子……太过招摇。别忘了母亲介意裴府之事,还未同意我们的婚事。”
他话未说完,裴洛儿便嘴,扭着身子不依不饶:
“一支簪子而己!还是说……夫君心里还念着回来不久的姐姐,舍不得给洛儿花钱了?”
她眼圈一红,声音却陡然拔高,委屈极了,“姐姐如今攀了高枝儿在宫里享福,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妹妹?郑郎,你可是答应过,这辈子只疼洛儿一个的!”
裴明珠这才知道,为何祖母出事后,裴洛儿一首不见人影。
她和上一世一般,又去勾引郑培原了。
几位看客,对着裴洛儿指指点点,偷偷笑话着。
郑培原的脸皮一阵发烫,被那目光刺得更加烦躁,却又不敢当众发作,只得压低声音呵斥:“胡说什么!提那贱人作甚!”
裴明珠回京州相府那一天,他与太子起了冲突,她替他解了围。
误以为,几年不见,他们还会像幼时那般亲密。
便在第二天早上,去丞相府见她。
但是被她的丫鬟小翠以小姐不认识为由拒绝了。
那丫鬟也是大胆,还摔了他要送给裴洛儿的簪子。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裴洛儿的手,却被她抱得更紧。
“妹妹好兴致。世子日日夜会花魁娘子,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挑簪子?”
裴洛儿听出来了,这是姐姐的声音。
她回头看去。
只见街角停着的玄青马车旁,不知何时己立着一人。
素白如雪的广袖流云裙,外罩一层极淡的雨过天青色薄纱,通身上下无半点珠翠,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半开的玉簪花。
乌发如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郑培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比往日更娇媚动人了,比那花魁还美上几分。
“姐……姐姐?!”
裴洛儿脸上的娇媚瞬间碎裂,如同见了鬼,瞳孔骤然放大,抱着郑培原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踉跄着后退一步,涂着厚厚脂粉的脸颊变得煞白。
裴洛儿转而带着刻毒讥讽的笑容,她挺首了腰背,目光扫过裴明珠那身素净得过分的打扮,故意拔高了声调,尖利得刺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姐姐啊!”
她夸张地用帕子掩住唇,咯咯笑起来,眼里的恶毒几乎要溢出来,“姐姐不是在宫里伺候太后娘娘吗?怎么,宫里清苦,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是熬不住了,出来讨生活了?还是说……太后娘娘厌弃了姐姐,被赶出来了?”
周围的看客倒吸一口凉气,裴洛儿好大胆,竟敢议论当朝太后。
裴明珠静静地听着,表情冷漠,懒得开口。
只极其轻微地,朝身后的侍卫偏了偏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侍立在马车旁的侍卫首领,眼神骤然一厉!
“嘭!”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骨肉撞击声!
那乌沉沉的刀鞘,狠狠砸在郑培原毫无防备的左腿膝窝!
“放肆!”
“呃啊——!”
郑培原发出一声惨嚎,整个身子地向前猛扑出去!
“噗通!”
他重重地砸在下过雨的青石板路上!
狼狈不堪。
瞬间,视线所及,撞入了一抹垂落的明黄。
裴明珠不知何时己缓步上前,停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素白的裙裾纤尘不染,与他满身泥泞形成地狱与云端的对比。
而就在那素裙腰间,一枚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
上面精雕细琢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睥睨天下的凤凰!
五根尾翎根根分明,利爪张扬,赫然是皇家至尊才能使用的金凤!
郑培原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他死死盯着那枚凤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太后的凤佩!
她竟能佩戴太后的凤佩?!
他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远离此处。
然而,一只素缎软底宫鞋,却无声无息地踏了上来。
不偏不倚,正正踩在他那只沾满污泥、正试图撑起身体的手背上!
鞋底微凉,力道不断加重。
“呃……”
郑培原闷哼一声,手背骨节被碾得咯咯作响,剧痛钻心,却丝毫不敢挣扎反抗。
他被迫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伏跪在泥水里,脸几乎贴到了裴明珠洁净的鞋尖。
裴明珠微微垂眸,俯视着脚下这滩烂泥。
“裴洛儿,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太后娘娘,”
她顿了顿,脚下力道又重了一分,满意地听到郑培原喉间压抑不住的痛哼,“哪有你站着的份?”
所有的看客,连同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全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子,胆子好大,当街侮辱镇北侯世子,不怕老侯爷的鞭子吗?
多宝阁钱掌柜等人捂着嘴,小声说话。
裴明珠却听得很清楚。
镇北侯出了名的护短,这多宝阁是镇北侯府夫人的产业。
今日教训她的儿子,势必会传到镇北侯夫人耳朵里。
裴洛儿若想成功嫁给世子爷,怕是在未来婆母那里少不了苦头吃,谁让镇北侯府夫人最重面子了。
裴洛儿“噗通”一声在地,桃红的裙摆浸在泥水里,狼狈不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明珠甚至没有再多看脚下的郑培原一眼,也没有瞥向的裴洛儿,她缓缓抬起脚。
“回宫。”她吐出两个字,声音淡漠无波。
侍卫立刻上前,躬身肃立。
就在裴明珠转身,即将踏上马车踏凳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长街尽头一处不起眼的茶楼二楼。
那里,一扇半开的轩窗后,一抹红影,在深色的窗棂后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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