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庄外,人潮汹涌如决堤之水,哭喊咒骂声震耳欲聋。
门板在冲击下呻吟颤抖,苏明远掌心抵住门栓,透过缝隙看见一张张绝望扭曲的脸。
阿嫂拖着跛足从后堂踉跄奔出:“账上……空了!”
苏明远目光扫过门外钱府马车帘隙间一闪而逝的冷笑,猛地转身:“开库!搬银!”
——
当最后一块库银抬出,钱员外嘴角笑意凝固。
苏明远立在钱庄台阶,脚下是空荡的银箱,声音穿透喧嚣:
“诸位请看,钱庄分文不少!”
人群死寂片刻,爆发出更疯狂的争抢。
无人注意,一只灰鼠叼着半枚生锈的青铜钥匙,从库房角落破开的米袋中钻出。
钥匙纹路,竟与范仲淹密信上暗藏的徽记严丝合缝。
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空气里浮动着朽木与青苔的沉闷气息。然而今日的湖州城,却被另一种更刺骨的寒潮席卷。长街尽头,“苏记汇通”钱庄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溃堤的浊浪,翻滚着、咆哮着,撞击着钱庄紧闭的大门。
“开门!还我血汗钱!”
“苏明远!你这黑了心肝的骗子!”
“挤垮了苏记,还有活路!挤啊!”
门板在疯狂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震动都让门内的伙计面无人色。苏明远单薄的肩背死死抵住门栓,汗水沿着他清瘦的鬓角滑落,浸湿了左眉骨那道淡淡的旧疤。他透过门板的缝隙望出去,无数张绝望而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恐惧与疯狂的火焰,伸出的手臂如同枯槁的树枝,要将他连同这钱庄一同撕碎。
“明远!明远!” 阿嫂惊恐的呼喊从后堂传来,带着粗重的喘息和跛足奔来的踉跄声响。她扑到苏明远身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账…账上…空了!库里的银子,根本…根本兑不完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苏明远的心脏。他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钱庄大堂的混乱,死死钉向街对面那辆静静停驻的青幔马车。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掀开一道缝隙,钱员外那张富态圆润的脸在缝隙后一闪而过,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而笃定的笑意。那笑意,是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残忍与快意。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苏明远的心头,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烧穿。他右手拇指下意识地用力着指节,这是他在现代熬论文、苦思对策时留下的肌肉记忆,此刻这细微的动作仿佛能压榨出最后一点清明。
“慌什么!” 他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伙计们濒临崩溃的哭腔。他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阿嫂惊惶未定的脸上,斩钉截铁:
“开库!把所有现银,全部搬出来!堆到门口!”
伙计们愣住了,阿嫂更是瞪大了眼睛:“明远,你疯了?搬出去,那些人会冲进来抢光的!”
“照做!” 苏明远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看阿嫂,转身大步走向柜台,一把推开在椅子上的账房先生,抓起算盘和账簿,手指在算珠上飞弹,快得只剩下残影,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飞速扫掠,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外面砸门声、哭喊声震天动地,门板摇摇欲坠。里面,伙计们在苏明远铁一般的命令下,终于咬着牙行动起来。沉重的银箱被一个个从幽深的地库中抬出,木箱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银锭特有的冷光在昏暗的厅堂里闪烁,映照着一张张汗水和恐惧交织的脸。
当最后一箱白银被抬到钱庄大门内侧,堆成一座小小的银色山丘时,门外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点。门栓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开门!” 苏明远猛地一声令下,眼神如寒星般锐利。
“轰隆——!”
紧闭的大门被从内猛地拉开!
门外的暴民猝不及防,最前面的人收势不住,猛地向前扑倒。汹涌的人潮出现了瞬间的停滞,无数双贪婪、惊愕、绝望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钱庄门槛之后——那堆积如小丘的银锭,在门外晦暗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而的、令人窒息的光芒!
苏明远一步踏出,稳稳地站在那堆耀眼的银山之前,清瘦的身影在巨大的财富和汹涌的人潮面前,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他微微扬起头,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带着一抹不自然银白的发丝贴在额角。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喧嚣,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父老乡亲!请看!‘苏记汇通’库银在此!分文不少!”
他猛地一指脚下敞开的空荡银箱,目光如电,扫过人群:“钱员外散播谣言,勾结番商,恶意做空我钱庄信用,是要断大家的生路,是要吸干湖州的血!他钱家票号,此刻可有半分现银兑付与你们?只怕早己被他们自己搬空,填了那无底的黑洞!”
人群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贪婪的目光依旧灼热地烙在银山上,但苏明远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恐慌的泡沫。有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街角钱家票号的方向——那里大门紧闭,毫无动静,与“苏记汇通”门前银光刺眼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求生的本能和对财富的渴望瞬间压倒了短暂的犹疑。
“银子!是银子!”
“快抢啊!晚了就没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争抢风暴!人群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去,无数手臂伸向那堆银山。
苏明远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对面马车的方向。车帘己然放下,但那丝胜券在握的冷笑,似乎还凝固在苏明远的视网膜上。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刻,无人留意,钱庄幽深库房的最阴暗角落。一只的灰色老鼠,正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从墙角一个被咬破的、早己废弃的粗麻米袋里费力地钻了出来。那东西在库房潮湿的地面上滚动,沾满了灰尘和米粒的碎屑,发出一声极轻微、却被彻底淹没在门外疯狂喧嚣中的金属磕碰声。
半枚钥匙。
青铜铸造,形制古拙奇异,布满斑驳的铜绿。借着库房高窗透入的微弱天光,隐约可见钥匙柄部,盘绕着极其复杂精密的纹路——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身缠玄奥的云雷古篆!
这纹路,竟与苏明远贴身收藏的、范仲淹以性命托付的那封密信角落,那个微若蚊蚋、常人绝难察觉的暗记徽章——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库房外,人声鼎沸,银光刺目,乱象滔天。
库房内,尘埃落定,鼠影窜逃,唯余那半枚青铜钥匙,冰冷地躺在阴影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远比眼前挤兑更为凶险、更为深远的惊天秘密。
苏明远在伙计的拼死护卫下,终于从疯狂的人群中脱身,退回到钱庄内堂。阿嫂脸色惨白地递过一方湿帕,他胡乱擦了把脸,指尖仍在微微颤抖,那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余悸。
“明远,银子…真能撑住?”阿嫂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抓住苏明远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冰凉。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右手拇指习惯性地用力着指节,仿佛要碾碎那份残余的惊悸。“阿嫂放心,”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堆银山,只是‘飞钱’之术的第一步。钱员外以为掏空了我的底子,殊不知,真正的‘钱’,早己在湖州、苏州、江宁三地流转开来。明日,三地大商凭我签发的‘飞票’来此兑付,便是这场挤兑风潮的终局!他搬起石头,终究要砸了自己的脚!”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初:“当务之急,是查!查清钱员外勾结的番商是谁,查清他们下一步的毒计!钱庄的账簿……”
话音未落,库房方向突然传来一个小伙计变了调的惊呼:“老…老鼠!好大的老鼠叼走了东西!”
苏明远心头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和阿嫂同时转身,疾步冲向库房。
阴暗潮湿的角落,破开的米袋旁,灰尘里静静躺着一件物事。苏明远蹲下身,指尖拂开上面沾着的陈年米屑和灰尘。
半枚青铜钥匙。
冰冷,沉重,带着远古的锈蚀气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复杂精密的朱雀云雷纹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那份范仲淹以血火封缄的密信。手指因为某种巨大的震动而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目光死死钉在信纸右下角——那里,有一个用极细墨线勾勒、微若蚊蚋的印记。
库房幽暗的光线下,信纸上的印记与掌中青铜钥匙柄部的纹路,缓缓靠近。
严丝合缝!
一个完整的、充满神秘与不祥气息的朱雀图腾,赫然呈现!
苏明远瞳孔骤缩,耳边仿佛响起范仲淹那封密信上力透纸背、带着血与火的警世之言:
“…北阙司爪牙,己如跗骨之蛆,深植三司(盐铁、度支、户部)!国之命脉,危如累卵!明远,慎之!慎之!!”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窜上头顶。这半枚国库钥匙的现身,绝非偶然!它像一把沾血的钥匙,骤然捅开了笼罩在眼前危机之上更厚重、更血腥的帷幕——钱员外,番商,挤兑风潮…这些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那潜伏在帝国财政心脏、名为“北阙司”的庞然巨物,正用它无形的触手,扼紧大宋的咽喉!
库房外,人声的喧嚣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苏明远紧紧攥住那半枚冰冷的青铜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沉重的秘密和刺骨的寒意一同捏碎。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库房厚重的墙壁,投向钱庄大门外那混乱喧嚣的街道尽头。
隔着汹涌的人潮和弥漫的雨雾,对面那辆青幔马车依旧静静停泊。车帘低垂,纹丝不动,如同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无声地嘲笑着世人的慌乱。
而在马车更远处,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一个身影悄然隐没。那是钱府管家钱禄惯常穿着的靛蓝绸衫一角,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收起的、阴冷的弧度。在他身旁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裹在厚重油布斗篷里的人。斗篷的风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一缕不同于中原人的、微微卷曲的棕褐色胡须。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句压得极低的交谈,用的是腔调古怪、含混不清的番语,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的窸窣声。
苏明远收回目光,掌心青铜钥匙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风暴,远未平息。真正的劫,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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