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妈妈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如同巨兽再次阖上了窥探的缝隙。通道里冰冷、潮湿、带着秽物气息的空气重新包裹了林芷,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脊椎压断的寒意。
“有些东西,就像这炉子里的香灰……看着是灰烬了,死透了。可只要炉火还在,风一吹……指不定哪一粒火星子没死透,沾上点引子,就能再烧起来……”
薛妈妈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毒针,伴随着那尊紫铜香炉袅袅的青烟,深深地刺入林芷的灵魂。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袖口内那块染血的布片上,烫在她紧攥着的碎瓷片上,烫在她刚刚从病坊带回的、指向丙戌库的惊悚秘密上!
香灰。
火星子。
风。
引子。
薛妈妈在警告她!用最隐晦、最优雅、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警告她!她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或许并未洞悉袖口内具体的秘密,但她一定嗅到了某种不安分的、可能引燃危险的气息!她在提醒林芷,也像是在提醒她自己——要将任何可能复燃的“火星”,彻底碾灭!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粗布营妓服上。后颈的鞭伤和烙印处的灼痛,在这巨大的精神压力下都变得遥远而麻木。她踉跄着走出几步,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看什么看!磨蹭什么!还不滚回去干活!”守卫不耐烦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来,哨棒重重地捅在她的后腰!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如同惊弓之鸟,跌跌撞撞地朝着癸字通铺的方向逃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也踩在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回到癸字通铺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气息中,林芷几乎是瘫倒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薛妈妈的警告、病坊枯槁女人的染血布片、袖口内藏匿的碎瓷片……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疯狂地冲撞、撕扯!
丙戌库!
那个存放营妓档案的重地!那个她曾冒险潜入的地方!那个枯槁女人用生命指向的地方!薛妈妈那尊看似不经意提及的紫铜香炉……还有那句“要时时看着,刻刻拨弄着”……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混乱的迷雾!
薛妈妈……丙戌库……香炉……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看清的联系?那尊被薛妈妈视若珍宝的香炉,难道不仅仅是熏香的器具?它会不会……是某种关键?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但随即,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水浇下。丙戌库守卫森严,如同龙潭虎穴。她一个带着耻辱烙印、时刻被监视的底层营妓,如何才能再次接近?如何才能在那尊香炉上找到线索?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拨开迷雾!
薛妈妈那句“眼睛要亮”,此刻不再是单纯的威胁,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她必须“亮”起来!不是为了薛妈妈,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抓住那渺茫的、可能存在的生机!
她必须记住这里的一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心底顽强地燃烧起来,压倒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带着屈辱的方式降临了。
“癸七九!丑三二!寅西五!……还有你!都给我滚出来!”守卫粗嘎的吼声在通铺门口炸响,伴随着哨棒不耐烦地敲打门框。“拿着家伙!去把东二通道给老子刷干净!要是让妈妈闻到一点味儿,扒了你们的皮!”
所谓的“家伙”,是几把硬如钢针的鬃毛刷子、几块粗糙的破布和几个散发着刺鼻碱水味的沉重木桶。
林芷麻木地接过冰冷的刷子,混杂在另外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女子中间,被守卫驱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条被称为“东二通道”的地方。这是一条连接营妓坊几个主要区域的主干道,比通铺附近的通道更加宽阔,但同样阴冷潮湿。地面是湿滑冰冷的石板,墙壁是渗着水珠的黑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臭、脂粉、劣质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污垢般的沉闷气息。
守卫将她们丢在通道入口,骂骂咧咧地交代了几句“刷干净点”,便抱着哨棒倚在墙边打盹去了。
冰冷的碱水刺激着皮肤,粗糙的鬃毛刷子刮过石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芷和其他女子一样,机械地、用力地刷洗着地面和墙根厚厚的污垢。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后颈的鞭伤和后背的烙印,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残存的意志。
但这一次,林芷低垂的头颅下,那双被散乱黑发遮掩的眼睛,却如同最警惕的鹰隼,在每一次动作的间隙,极其迅速、极其隐蔽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目光掠过墙壁上湿漉漉的、布满青苔的纹路,掠过墙壁与拱顶连接处那些粗大的、布满灰尘蛛网的石梁结构。掠过头顶低矮、滴着冷凝水的拱顶,记住那些水珠滴落的频率和位置。掠过通道两侧相隔多远会出现一个岔口,岔口通向何方?是灯火通明、丝竹淫靡的“营妓坊”主区?还是通往如同牲口圈般的底层聚集地?抑或是……守卫森严的转营司核心区域?
她的耳朵如同最灵敏的接收器,捕捉着通道里所有的声音——远处营妓坊传来的压抑啜泣和男人粗鲁的调笑;近处同伴刷洗地面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喘息;更重要的,是那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
守卫换岗!
林芷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强压住激动,假装更加用力地刷洗着一块顽固的污渍,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通道尽头的一个岔口,两名穿着暗青色号衣、腰挎长刀的守卫,正与迎面走来的另外两名守卫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交接了一下腰牌,互相点了点头。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然后,原先的两名守卫转身,朝着林芷她们来时的方向,也就是通往营妓坊主区的岔道走去。新来的两名守卫则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倚靠在岔口的石壁上,姿态放松,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通道。
换岗时间!路线!
林芷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将每一个细节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守卫交接的位置、时间、路线、新守卫的姿态和目光扫视的规律……
她继续刷洗,动作更加缓慢而“笨拙”,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关键的岔口挪动。目光扫过岔口附近的墙壁。墙壁上似乎有几道深刻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划痕,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如同爪印般的黑色污渍……这些是标记?是警告?还是无意义的痕迹?
她强迫自己记住。
刷洗到岔口附近时,她装作清理墙根,身体微微侧向守卫的方向。目光极其隐蔽地扫过守卫腰间悬挂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串。钥匙的形状、大小……有几把是常见的门锁钥匙?有几把造型奇特,带着复杂的齿槽?
守卫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了过来!
林芷的心脏骤然停止!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几乎埋进碱水桶里,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刷洗着地面,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看什么看!想找死?!”守卫粗鲁的呵斥声如同炸雷!
“没……没有……军爷……”林芷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恐惧,卑微到了尘埃里。
守卫冷哼一声,似乎觉得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无趣,移开了目光。
林芷依旧死死地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刚刚那一瞥,虽然短暂,但她清晰地看到了守卫腰间那把最大的、造型最奇特的钥匙——钥匙柄似乎雕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头!这和她记忆中丙戌库那扇巨大铁门锁孔的形状……似乎隐隐吻合?
巨大的惊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电流般窜过!
她不敢再停留,更加“卖力”地刷洗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远离那个危险的岔口。目光却如同扫描仪般,继续扫视着通道更深处。
前方不远处,通道一侧的墙壁下方,似乎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凹陷?像是一个被废弃的、半人高的壁龛?里面堆满了碎石和垃圾。壁龛上方,墙壁上有一道长长的、深色的水渍痕迹,一首延伸到拱顶的缝隙……那里似乎通向一条废弃的排水沟?
林芷的心跳再次加速!排水沟?废弃的?这会不会是一条……可能的通路?哪怕只是通往某个死胡同,也可能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或观察点!
她强迫自己记住那个壁龛的位置、形状、上方水渍的走向。
再往前,通道变得更加宽阔。左侧出现了一排相对高大、紧闭的铁门。门上没有窗,只有一个小而坚固的窥视孔。门口站着两名守卫,眼神更加锐利,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闪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别处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铁锈的冰冷气息。
仓库?还是……丙戌库?!
林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下意识地放慢了刷洗的动作,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排紧闭的铁门。虽然无法确认具置,但守卫的森严程度远超其他地方!尤其是最中间那扇门,门上的铁锁似乎格外巨大、厚重!门口守卫的眼神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影!
她不敢多看,迅速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刷洗着脚下的石板。后背因为紧张而绷紧,烙印处传来尖锐的抽痛。她强迫自己用眼角余光记住那扇门的位置、守卫的站位和换岗的频率……
通道的尽头,则是一堵高大的黑石墙。墙壁下方,开着一扇低矮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小铁门。铁门紧闭,锈迹斑斑。门口没有守卫,但门楣上方,阴刻着两个冰冷刺目的大字:
**病坊**
那扇门,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比之前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正是她们之前被驱赶去倒污桶的地方。
林芷的目光扫过那扇门,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枯槁女人空洞的独眼和袖口上染血的「丙戌」标记……病坊,丙戌库……这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地方,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如同暗河般隐秘的联系?
刷洗工作终于接近尾声。冰冷的碱水早己浸透了她的鞋袜和裤脚,粗糙的鬃毛将她的手掌磨得通红,甚至渗出血丝。后颈的鞭伤被汗水浸透,火辣辣地灼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散架。
守卫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催促她们收拾东西滚蛋。
林芷麻木地跟着其他女子,拖着沉重的木桶和刷子,踉跄着往回走。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挡着她苍白疲惫的脸。但在那散乱的发丝之下,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一张无形的、复杂的“地图”正在飞速地勾勒、完善!
守卫换岗的时间点和路线。
关键岔口的标记。
壁龛和废弃排水沟的位置。
疑似丙戌库重地的守卫分布。
病坊那扇地狱之门的方位……
所有观察到的细节,如同零散的拼图碎片,被她强大的记忆力和求生本能强行拼凑起来。虽然模糊、虽然充满未知和危险,但这张在屈辱和恐惧中强行绘制的“脉络图”,却是她在这片名为暗香川的死亡迷宫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引路丝线!
回到癸字通铺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气息中,林芷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她蜷缩起来,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墙,仿佛要从那永恒的寒意中汲取一丝力量。
袖口内侧,那块染血的布片和冰冷的碎瓷片,依旧紧紧贴着她的手臂皮肤。那尖锐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黑暗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绝对的墨色里,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般的、磐石般的坚硬。
记住每一条路。
记住每一道门。
记住那些让你疼的人的脸。
她无声地重复着苏氏的告诫,也重复着父亲林铮融入骨血的生存之道。
就在这时,通铺尽头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昏黄的油灯光线刺入黑暗!守卫那令人窒息的庞大轮廓堵在门口,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惯常的不耐烦。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一张张惊惧麻木的脸,最后,如同铁钳般,锁定了角落蜷缩的林芷!
“癸七九!”
粗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滚出来!北一营房,甲字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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