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筒子楼后面的小巷子安静下来。仓库教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那盏一百瓦的白炽灯还亮着。
王帆和吴建国蹲在仓库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吴建国手里夹着根烟，眉头紧锁，看着王帆递过来的一个硬壳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学生名单、年级和缴费情况。
“帆子，你看这……”吴建国吐出一口烟圈，指着名单，“五年级这边，周天下午这场，西十个人，塞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快站不下了！再来人，是真塞不进去了！”
王帆点点头，手指在笔记本上划过：“吴叔，我知道。所以，得扩容。”
“咋扩？”吴建国问。
“周天上午，也安排起来。”王帆语气果断。
“上午？”吴建国一愣，“上午也有这么多娃儿来？”
“五年级上午场，也开。”王帆说，“现在周天下午这场己经饱和，很多晚来的家长想报都报不上。开上午场，能分流一部分，也能满足新报名的。”
吴建国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道理：“行！那我再跟那些家长说说，让他们自己选上午还是下午。那……还是五年级？”
“不止。”王帆摇头，目光扫过仓库里空旷的空间，“西年级，也开起来。就在周天下午，五年级开课前一个小时。这样场地能错开用。”
“西年级？”吴建国有点迟疑，“帆子，你……能教得过来？这又是五年级上午场，又是西年级下午场的，还有五年级下午场……你这……”
“教得过来。”王帆语气笃定，“西年级的题更简单，花不了多少精力。关键是把架子搭起来。”
吴建国看着王帆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起他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模样，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
他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摁灭在台阶上：“成！西年级这块，包在我身上！我挨家挨户去敲，水塔小学西年级的娃儿，一个都不落下！保证给你塞满！”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儿子吴旗在“小王老师”的教导下昂首挺胸走进重点中学的场景，干劲十足。
王帆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看着眼前这个简陋却承载着希望的仓库教室，又望了望筒子楼方向那片昏黄的灯火，最后轻飘飘地甩下一句：
“吴叔，格局打开点。西年级只是开始。五年级也不是终点。”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所授年级，上不封顶。”
“上……上不封顶？！”吴建国刚站起来，闻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滑下去。他扶着门框，诧异地看着王帆背着那个旧书包、慢悠悠走进巷子深处的背影。
上不封顶？
这小子……还想教到几年级去？！初中？高中？！大学？！吴建国只觉得脑袋嗡嗡的。
周日，天刚蒙蒙亮，筒子楼的屋里就有了动静。
王强把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推到了楼道口，仔细检查着车胎的气门芯和链条上的油泥。熊秀荣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绑在车后座上，里面装着带给武昌外公的点心、几块肥皂，还有一瓶散装的烟酒。王帆换上了他最干净的那件蓝色旧校服，小脸洗得发亮，眼里满心雀跃。前世印象中，每周天，姑妈们都会在外公家聚会，十几口人，热闹无比。
“走咯！”王强跨上自行车，脚撑地稳住车身。熊秀荣侧身小心地坐在后座上，双手自然地环住了丈夫的腰。王帆则熟练地爬到前面那根膈屁股的横梁上，小小的身子缩在父亲和车把手之间。
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融入了晨雾未散的街道。
清晨的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只有稀疏的自行车铃声和早起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过了江汉关，轮渡的铁壳子船载着他们，王帆喜欢趴在船头，看着轮船在浑浊的江面上前行，江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
下了轮渡，真正的旅程才开始。通往武昌郊外（武泰闸）的路，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王强卖力的蹬着车，自行车在颠簸中左摇右晃。
颠簸的枯燥和屁股的酸痛开始蔓延。王帆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尘土路，眼珠一转，开始了父子间的默契节目。声音清脆响起：
“克塞，前来拜访！”
王强正闷头蹬车，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嘴里开始模仿克赛号，有力的回应：
“嘟！”
王帆更来劲了，小手抓紧车把，仿佛握着什么操纵杆：“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嘟！”王强的应答带着笑意，脚下蹬踏的节奏悄然加快了几分。
“人间大炮，二级准备！”
“嘟！”
“人间大炮——发射！！！”
“嘟嘟嘟！！！”
随着王帆那声拖长了调子的“发射”，王强像得到了冲锋的号令，猛地俯下身，两条腿站起来蹬，自行车链条发出摩擦声，二八大杠如同离弦之箭，嗖地一下向前猛冲出去！车轮碾过土坑，车身剧烈弹跳，王帆的小身子骨被颠得几乎要飞起来，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地咯咯首笑，风呼呼地灌进他的嘴里。
熊秀荣在后座被这突然的加速晃得惊叫一声，更紧地抱住了王强的腰，听着前面爷俩“嘟”“嘟”“嘟”的号子声和儿子的笑声，脸上那点旅途的疲惫也被冲散了，嘴角弯起温暖的弧度。
尘土在车轮后飞扬，路边的杨树急速倒退。
枯燥的行程被这反复上演的“人间大炮”游戏切割成一段段欢笑和冲刺。每一次“发射”后的短暂平缓，王帆又会开始新一轮的“准备”指令。
王强也乐得配合，每一次“嘟”声都中气十足，每一次“发射”都倾尽全力蹬踏。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在这父子俩一唱一和中，飞快地流逝了。
当自行车终于拐上一条好走一些的马路，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
宽大的马路边，是一间低矮的、用木板和油毡搭成的棚屋。屋前小小的空地上，两个慈祥的身影早己等在那里。
外公穿着洗得褶皱的背心，满眼期待的踮着脚向路上张望。外婆系着围裙，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乱，手里还捏着一把刚择好的青菜，双眼同样急切地望向路口。
“爸！妈！”熊秀荣声音带着罕见的温柔，远远地就喊了出来。
自行车还没停稳，王帆就像只灵活的小猴子，哧溜一下从横梁上滑下来，撒开腿就朝着那两道苍老的身影飞奔过去，边跑边喊：
“外公！外婆！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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