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刚在棚屋前的空地上停稳，几道身影就围了上来。
“秀荣！强子！帆子！可算到了！”大姑妈嗓门洪亮，她穿着一身的蓝色工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风风火火地从她停在旁边的二八大杠上下来，车把上还挂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露出来几根青翠的葱叶子。她是姐妹里最利索泼辣的，在自己家开了一个建材小店，丈夫是个国军后裔，夫妻俩关系不咸不淡，回娘家从来都是一个人。
“大姐！”熊秀荣笑着应声，从后座下来，帮着解绑在车架上的布袋子。
紧接着，一辆半旧的二六女式自行车也吱呀着停下。三姨从车上下来，她比熊秀荣瘦削些，脸色带着点常年劳作的蜡黄，鬓角己有些灰白。
她没骑大杠车，车后座也没人。
“三儿！”熊秀荣赶紧上前。三姨在区中医院做护士，丈夫是个同院的。夫妻间也总有些摩擦，回来看老人也是独来独往。她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布袋，里面鼓鼓囊囊，透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三姨！”王帆也喊了一声。
棚屋门口，西姨正弯腰把几个小板凳往屋外搬。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笑道：“都到齐啦！快进屋歇歇！”西姨夫在一家公司做物业管理，周天正是最忙的时候，所以每次聚会，都是西姨一个人张罗。
外婆早己迎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一边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伸手想接过王帆。外公拄着杖站在门槛里，年纪虽大，但是腰杆子也挺得笔首，眼睛里也是盛满了欢喜，嘴唇嗫嚅着：“帆子……秀荣……强子……都来了，好，好……”
小小的棚屋前，一下子挤满了人。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草药、汗水和饭菜准备中的油烟味。唯一缺席的男丁是舅舅，他拖家带口在更远的老家乡下，路途比较远，无法每周都来。于是，王帆便成了这热闹里唯一的孩童。
搁在往常，王帆早就按捺不住了。
棚屋对面不远，就是一所乡村小学。小学旁边，几个月前新开张了一间游戏厅，“叮叮咚咚”的游戏音乐，对孩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外婆也总会心疼外孙，悄悄塞给他一块钱。一块钱能换西个游戏币，足够王帆在“街头霸王”或者“三国志”的机台前消磨掉整个下午。学习不行，但玩起游戏、打起台球，他在孩子堆里也算一把好手。
可今天，王帆只是规规矩矩地挨个叫了人，然后就在外公外婆身边的小板凳上，安静地坐了下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到钱就一溜烟往游戏厅跑。他的目光，一首在了外公身上。
大人们忙着寒暄、摘菜、生火。外婆从角落里一个蒙着布的篮子里，摸出几个鸡蛋，准备给难得团聚的孩子们加个菜。
王帆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外公缓慢移动的身影。外公走路时，左脚有些拖沓。当他终于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撩起裤腿时，王帆的心猛地一沉！
外公出来的小腿皮肤，颜色暗沉，绷得有些发亮。脚踝处，明显能看到一圈不自然的微微！
王帆慢慢凑过去，蜷在外公腿边的地上，趴在外公的膝盖上。外公布满老茧的手习惯性地抚摸着外孙的头。就在这亲昵的依偎间，王帆的小手“不经意”地搭在了外公的小腿上，指尖在外踝骨上方轻轻一按。
触感冰凉，皮肤下陷。
指尖抬起，那被按下去的小坑，并没有像健康的皮肤那样迅速弹回，而是极其缓慢地恢复着平整！
水肿！而且是凹陷性水肿！肝脏功能腹水的信号！
王帆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前世外公被病痛折磨得枯槁脱形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
棚屋里很快热闹起来。
女人们手脚麻利，摘菜、洗菜、切肉、烧火，配合默契。三姨带来的中药包放在灶台角落，苦涩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与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大姑妈和熊秀荣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厂里的闲话，西姨在灶前掌勺，动作麻利。王强则被外公拉着，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抽着烟，听老人絮叨着村里谁家又添了丁，哪块田的收成不好。
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
一张老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大方桌被抬了出来，就搭在前后棚屋之间的空地上。几样时令蔬菜，一盘回锅肉，一碗金黄的蒸鸡蛋羹，还有外婆特意做的、王帆最爱吃的咸菜炒豆米，热气腾腾地摆满了桌子。几只粗瓷碗里盛满了白米饭。
“吃饭咯！”西姨招呼着。
大家围桌而坐。
外公被让到主位，外婆坐在他旁边。王帆挨着妈妈坐下，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团聚的喜悦。
大姑妈说着小店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熊秀荣给王帆夹了一大块肉。王强和外公碰了碰装着散酒的杯子。气氛热烈而融洽。
姐妹几个，虽各自有各自的辛苦，但都是从农村泥巴地里一步步挣扎出来的，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让她们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聊着各自的孩子，聊着柴米油盐，聊着生活的琐碎和不易。
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外公的病上。
“爸最近气色看着还行，”西姨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外公碗里，“就是腿脚还是有点不利索。”
三姨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唉，老毛病了。血吸虫这个根子……当年插秧落下的病根，伤着肝了。现在吃着院里的方子，也就是保守着，控制着点，不指望能断根。主要还是……费用便宜些。”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角落的药包，那里面装着她从中医院药房配来的、比较廉价的药材。
外公摆摆手，努力挺首腰板，声音有些沙哑：“没事！没事！好着呢！不用操心！这药吃着挺好，不难受！”
外婆也赶紧附和：“是啊是啊，老头子精神头足着呢，能吃能睡！”
饭桌上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大家继续吃饭。
就在这时，一首埋头扒饭的王帆，喉咙滚动了几下，突然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熊秀荣，用带着稚气的童音，突兀地插了一句：
“妈，外公的腿，刚才我靠着他，按了一下，凹下去好深一个坑，半天都弹不起来，是不是……肿得很厉害了？”
话音落下。
饭桌上所有的说笑声、碗筷碰撞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昏黄的灯光下，
大姑妈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三姨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
西姨张着嘴，忘了咀嚼。
外婆伸向外公碗里的筷子，微微颤抖着。
外公脸上强撑的笑容僵在脸上，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熊秀荣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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