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帆话语落下,饭桌上的气氛,凝固成一块冰块。
先前还弥漫着的团聚的暖意,被一种窒息取代。
大姑妈夹着回锅肉的筷子,僵在半空,她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三姨脸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装着廉价药材的布袋,眼神落寞。作为护士,她比谁都清楚凹陷性水肿意味着什么——那是肝腹水的明确信号!她一首用“保守治疗”、“控制”、“费用便宜”这些词麻醉自己,也麻醉着家人。
此刻,这层窗户纸被一个孩子捅破了。
西姨刚夹起的一筷子豆米,掉回了碗里。目光在外公、外婆和低头不语的姐妹们脸上慌乱地扫视着。丈夫那份微薄的物业工资,刚够他们小家在城里勉强糊口,加上刚刚诞生的孩子……她感到一阵眩晕。
外婆伸向外公碗里的筷子,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外公那张灰败的脸,眼睛里噙着泪水,却死死忍着没有掉下来。
她知道老头子一首在硬撑,为了不让女儿们担心,为了省下昂贵的医药费……
外公努力挺了挺的腰杆,在王帆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微微佝偻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沉寂。
熊秀荣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脆响,掉在了桌面上。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打破这沉重冰面的,是熊秀荣。
这个在姐妹中读书最少、嫁得最差、平日里为了一分钱能跟菜贩争半天的女人,此刻却猛地挺首了脊背。
她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爸的病,不能这样拖下去了!”
她的目光挨个扫过三个姐妹的脸:
“大姐,三儿,西妹!我们心里都清楚!爸这腿肿成这样,这水肿……这不是小事!中医院的药,吃着看着是还行,可……可这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她语气急切,“爸在乡下住了一辈子,要不是实在难受得不行,他能舍得离开他那老屋,跑到这路边搭棚子住?他是怕我们担心,怕我们花钱,硬扛着不说而己!”
她的话,刹那间击碎了其他人的内心防线。
大姑妈眼神闪烁,避开了熊秀荣的目光,底气却明显不足:“秀荣……话是这么说……可……可你也知道,我那小店,看着是自己在做,可压货多,账期又长,今年生意还不好做……家里两个娃上学,学费、书本费、杂费,哪样不要钱?你姐夫他……他那点心思也不在店里……”她想到那个复杂背景的丈夫,语气更加低沉。
三姨作为护士,她比谁都明白转院的紧迫性,但现实却困住了她。“同济……同济是好,那是三甲大医院……可那费用……”她艰难地开口“普通的检查,验血、拍片子、做B超,一套下来没个几十上百块打不住。要是再住院……床位费、药费、治疗费……一个月至少几百!这……这还不是最坏的……”
她停顿了一下“要是真查出来……查出来是……是那最坏的情况,需要手术或者更贵的药……那……那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她想到了家里的丈夫,想到了两人之间冰冷的关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西姨低着头,小声喃喃道:“我……我才刚找到那份工没多久,试用期工资低得很……你妹夫他那点钱,也就刚够我们娘俩吃饭租房……我家娃才一岁,费用也不小……”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啜泣。
钱!钱!钱!!
这个沉甸甸的字眼,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棚屋里的空气更加沉寂。
现实的冰冷和窘迫,撕扯着那份亲情。
外公一首低垂着头,此刻猛地抬了起来。
他看着女儿们脸上写满的为难,看着她们为了自己的病愁眉不展。
他用力地吼了出来:
“不去!我说了不去!我这把老骨头了,还糟蹋那个钱干啥?!中医院的药挺好!我吃着舒服!死不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别为我操心!谁要是再提去医院……我……我明天就回乡下去!”
“爸!”熊秀荣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外婆也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拍着外公的后背:“老头子……你……你别急……”
王帆坐在母亲身边,身体绷得紧紧的。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姨们的孝心与现实的无奈,外公强硬的拒绝下深藏的自责,外婆无声的泪水,母亲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倔强……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也承受着煎熬。
他攥紧了小拳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绕过母亲,走到外公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外公的大手。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母亲,
用他那还稚嫩的童声,一字一句地说道:
“妈,姨姨们,你们别发愁,也别吵架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外公的脚踝,语气斩钉截铁:
“外公去同济看病的钱,”
“我来出!”
王帆那句童音,引起了短暂的凝滞。
饭桌上,每一张脸都定格在惊讶的瞬间。
熊秀荣离王帆最近。
她猛地转过身,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儿子的胳膊,力道之大,声音都劈了叉:
“帆子!你胡咧咧啥呢?!看病?钱?那是你小孩子该操心的事吗?!你晓得去同济看病要多少钱?那是天文数字!把你卖了都不够!不许胡说!”
王帆小小的身体被母亲晃了晃,但他站得很稳。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妈,我没胡说。”王帆不再看母亲,目光转向三位姨。
“大姑妈,三姨,西姨,”他叫得很正式,“我知道看病要钱。我也知道你们各有各的难处。大姑妈的小店要周转,要供哥哥姐姐读书;三姨在医院工作,更清楚里面的花费有多大,家里也……不容易;西姨刚上班,小宝宝又小,处处都要花钱。”
他每说一句,精准地戳中了她们的窘迫。
“外公的病,拖不起。”王帆的目光落回外公的脚踝上,语气加重,“三姨是护士,比我更懂。腿肿成这样,光吃中药,顶不住的。得去大医院,查清楚,该治就治。”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
“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有。”
“你有?”大姑妈带着怀疑的愠怒,“帆子,你哪来的钱?卖冰棍攒的零花钱?那够干啥?买包药都不够!”
王帆没有立刻回答。他松开握着外公的手,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层旧报纸。
灯光下,一叠纸币露了出来。
有簇新的十元“大团结”,有五元“炼钢工人”,更多的是印着女拖拉机手的两元、一元纸币,甚至还有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毛票。
熊秀荣的眼睛瞪大了!
昨天王帆塞给她、被她小心收进箱底的那个包!七十六块!他……他把这“巨款”随身带来了?!
王帆把这钱,放在饭桌中央。
“这里,”王帆的声音平稳“是七十六块钱。”
“七十六块?!”西姨吸了一口凉气。大姑妈和三姨的眼睛也瞪圆了。这几乎是她们任何一个人几个月的工资!
“这只是我这个月,在仓库那边给同学们上课,挣的学费。”王帆解释道“下周,其他的班也会开起来,后面还会有更多年级……钱,只会更多。”
他目光落在母亲熊秀荣的脸上:
“妈,我知道不够。去同济检查,拍片子,验血,做B超,可能还要住院……这些钱肯定不够。”他坦然承认,“但这只是个开始。后面挣的钱,我都存着。外公看病要多少钱,我就挣多少钱。不够,我就想办法挣更多。”
他顿了顿,再次强调一遍:
“钱的事,交给我。”
“你们,”王帆握住外公的手,“负责带外公,去同济!挂最好的号!做最清楚的检查!该怎么治,听医生的!别心疼钱!”
稚嫩的童音,掷地有声。
棚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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