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霍铮，像一座被岁月和硝烟重塑的山峦。
比记忆中高出几分，骨架撑起了结实的肌肉线条，皮肤是常年曝晒留下的冷硬古铜色。
但那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眸子，甚至左臂那道新月形的旧疤——一丝未变！
连声音的质地都刻在骨子里，只是褪尽了昔日的温软笑意，淬上了冰霜般的冷硬。
安凝的心脏在防护服里疯狂擂动。幸亏这层白色的盔甲，将她瞬间的窒息、瞳孔的震颤、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唤，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辩解一个字，侧身擦过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钻进了营房。
营房里的冷气像救命的甘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不适。动作利落地摆开采样拭子和试管。
十一名特种兵无声地围拢，默契地排队，秩序森然。霍铮留在最后，像一道沉默的闸门。
取样完毕，士兵们安静散去。霍铮刚首起身，准备离开，防护服里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唤：
“霍铮？”
声音隔着面罩有些模糊，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穿了霍铮的神经。
他一怔，本能地以为是手下哪个兵叫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随即，一股没来由的、近乎惊悚的熟悉感攫住了他。
他锐利的目光试图穿透那层防护窥探，却只看到模糊的面罩反光。
他眉头微蹙，以为是幻听，带着一丝疑虑转身离开。
安凝强自镇定，转身走向更危险的一级隔离区——那里躺着西名深度昏迷的重症士兵。
检测室内，仪器低鸣。安凝盯着屏幕上简一先前测序出的病毒核酸数据，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遍遍比对分析。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凝重的侧脸。
“他们是不是去了国外的生物实验室附近？病毒泄露？”她突然开口，声音冷冽。
简一正喝水，差点呛到：“啊？！师姐，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保密的！我没敢说啊！”他惊骇地看着她，“你…你就从序列看出来了？！”
“这病毒是人工拼接的，很粗糙。”安凝指着屏幕上几处异于正常病毒的拼接点。
诺如病毒的片段被用来增强传播性，另一部分…嵌入了能定向攻击免疫系统的基因片段。它们会瓦解宿主的免疫系统。”
“这他妈的…是反人类！”简一脸色发白，拳头攥紧。
“粗糙是因为片段选择和拼接技术低级，片段的攻击性还不算强。”
安凝迅速给出方案，“通知医护，立刻对重症者使用免疫阻断剂，还来得及！其他抗病毒治疗继续。”
简一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很快又跑回来，心有余悸地擦汗：
“师姐，你来了真是定海神针！这身‘大白’能脱了吗？快闷熟了！”
安凝的目光落在二区采样刚出的结果上：
“二区所有可定植部位的样本全部阴性，重测仍是阴性。
说明二区的人员基本没有定植病毒，防护等级可以下调，我们的防护服可以脱了，只戴口罩手套即可，进一级区再穿。”
这个消息像一阵清风，瞬间驱散了营地里积压的沉闷。
医护人员明显松了口气，投向安凝的目光充满感激，甚至有人递来冰凉的啤酒。
安凝没接啤酒，只是点头致谢，指尖快速翻动着前期所有的血液、抗体检测报告。
忽然，她动作一滞，目光锁定在霍铮的检测单上——血小板、白细胞、红细胞压积…所有指标都无可挑剔。正好，可以采样了。
“简一，”她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叫霍队过来，需要抽个骨髓样本。”
“啊？”简一懵了，接过单子仔细看，“霍队？他…指标都正常啊？哪里不对？”
“我需要一个额外的参照，他是队长，体质最好，不抽他的抽谁的？”安凝面不改色地编着谎言，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她的随身科研仪器包里，静静躺着一支骨髓穿刺针筒，还有那西十多个位点的仅用于科研、只为霍铮一人准备的基因突变检测试剂盒。
七年的准备，只等这一刻。
霍铮被“骗”了进来。
门开的瞬间，他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防护服己经褪去。眼前的女人，齐肩短发微微卷曲，眉眼清冷，只是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往昔的温柔，添了几分坚韧的锋芒——是安凝！
活生生的安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他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恢复成深潭般的平静，只有下颌线绷紧了几分。
“有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把裤子脱了。”安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实验步骤。
“……？！”
旁边的简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霍队！不是不是！安师姐的意思是…把裤子稍微往下退一点，侧卧！取个脊髓样本，很快就好！”
他慌忙解释，冷汗都下来了。
霍铮又是一愣，目光复杂地扫过安凝平静无波的脸，最终垂下眼帘，没有再看她。
他沉默地依言躺上简易床，背对着他们，弓起脊背，露出腰椎间隙。
紧实的肌肉线条在背心下起伏，带着一种无声的服从和…难以言喻的信任感。
安凝换了一副手套，动作精准而迅捷：消毒棉球擦过皮肤，冰冷的触感下是滚烫的体温；
局麻药注入；穿刺针稳稳推进…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专业得无可挑剔。
只有她自己知道，隔着薄薄的手套，隔着酒精挥发的冰凉，当针尖距离他温热的骨骼只有一毫米时，她的手，在无人可见的角度，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瞬。
这一毫米，是前世与今生七年的漫长距离，是生与死的鸿沟，是她拼尽全力想要跨越却不敢触碰的咫尺天涯。
霍铮，这一世，我一定要救你！
“好了。”她利落地拔出针，封好样本，“24小时不能沾水，1-2周内可能有局部酸痛，避免剧烈训练。”
她的叮嘱公式化，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受检者。
****
深夜，闷热的海岛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安凝攥着一瓶冰凉的啤酒，赤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海风卷起她齐肩的短发，带着咸腥的气息。
月光被翻滚的海浪撕扯成破碎的银箔，挣扎、沉浮，一如她此刻被搅得天翻地覆、无处安放的心。
她不知道，在不远处一片礁石的暗影里，霍铮正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他思念了七年、刻入骨髓的爱人。
是的，他也重生了。这一世，他像躲避瘟疫一样逃离她可能出现的轨迹，却又像贪婪的囚徒，用尽所有渠道收集关于她的零星消息。
每一次靠近的渴望都被理智的荆棘狠狠刺穿，每一天，心脏都在无声的拉扯中碎成齑粉。
妈的。他闭上眼，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心，哪一天都没好过过。
再睁眼，霍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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