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臆·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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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心臆·药片

 

药瓶是磨砂玻璃的,触手冰凉。中也拧开白色的塑料盖,倾倒瓶身。几颗小小的、淡蓝色的药片滚落在掌心,安静无害,像某种微型机械的冰冷零件。他面无表情地端起旁边的水杯,仰头,将药片和水一同咽下。喉结滚动,水是冷的,滑过食道,留下一条清晰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轨迹。窗外是横滨又一个铅灰色的黄昏,光线正被缓慢地抽离房间,留下大片大片的、粘稠的阴影。他将空了大半的水杯放回桌面,玻璃底磕碰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又孤单的一声响。颈间那条红围巾,在渐暗的光线下,红得愈发沉郁,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是他开始服药的第二十三天。

办公室早己恢复原状。碎裂的落地窗被替换成崭新、厚重的防弹玻璃,冰冷平滑,清晰地映出室内的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监视器。散落的文件被重新整理、归档,整齐地码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如同等待检阅的灰色方阵。翻倒的绿植消失了,角落里空出来的位置,显得格外突兀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的、一尘不染的气息,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掩盖了所有过去的痕迹,也像一层无形的保鲜膜,隔绝了所有鲜活的气息。

太宰治确实“消失”了。

那些夜半耳畔的冰凉吐息,那些带着刻薄笑意的冷嘲热讽,那些如同实质般缠绕过来的、介乎于实体与虚无之间的触碰……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他的感官世界里剥离出去。起初是声音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然后是气息变得稀薄,再也捕捉不到那熟悉的消毒水与雨水的混合味道;最后,连那黑色的、倚靠在阴影边缘的轮廓也彻底淡去,如同被橡皮擦用力抹掉的铅笔画,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办公室里只剩下绝对的、死水般的寂静。没有钢笔被把玩的“咔哒”声,没有文件被翻动的“沙沙”声,更没有那一声声带着恶劣兴味的“中也”。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时单调而冗长的摩擦声。

中也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却又被遗忘在角落的石膏像。他的动作精准、高效,甚至可以说是机械。拿起文件,目光扫过,签下名字,放下。拿起下一份,重复。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一下颈间的红围巾,粗糙的羊毛质感带来一种熟悉的、近乎麻木的摩擦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般生命力的钴蓝色眼眸,如今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空洞,沉寂,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在他翻阅某些涉及极端暴力或肃清指令的文件时,那沉寂的眼底深处,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随即又迅速归于一片深潭般的麻木。

药片在发挥作用。它们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凝胶,包裹住他所有激烈的情感——愤怒、悲伤、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的思念。痛苦被钝化了,如同隔着厚棉被打在身上的拳头,只剩下沉闷的余震。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彻底的冰冷和虚无。世界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的轮廓,以及无穷无尽的、需要他签下名字的纸张。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太宰的“消失”而被那淡蓝色的药片一同溶解、带走了。剩下的是一个名为“中原中也”的躯壳,一个高效运转、却内里空无一物的港口黑手党首领机器。

敲门声响起,短促而恭敬。

中也甚至没有抬头。“进。”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电子合成音。

门被推开,下属恭敬地呈上一份厚厚的文件。“首领,这是关于上周与GSS冲突的最终处理报告,以及后续资源调配方案,请您过目。”

中也伸出手,接过文件。纸张很沉,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冰冷触感。他翻开封面,目光落在第一页的标题上。报告写得极其详尽,条理分明,用词精准而冷酷,将一场血腥的冲突、数十条生命的消逝,简化成了战略得失、资源消耗和威慑力评估的数字与图表。

他的视线平静地滑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表,手指翻动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他自己平稳到近乎刻板的呼吸声。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讥诮点评报告中的某个漏洞,或是用那种令人火大的轻佻语气,嘲笑他此刻过于专注的“首领威严”。

下属垂手站在桌前,大气不敢出,等待着首领的指示。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办公桌后弥漫开来。那压力并非源于愤怒或威压,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仿佛眼前的首领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某种由寒冰和钢铁铸就的精密仪器。

中也的目光停留在报告末尾的“处理结果”一栏。那里清晰地列出了几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简洁到残酷的词:“肃清”。他的指尖在冰凉的纸面上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没有犹豫,没有追问,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钢笔,笔尖悬停在需要他签字的地方。

笔尖落下。

黑色的墨水在纸上流畅地晕开,勾勒出他凌厉而冰冷的名字——“中原中也”。

三个字,如同三道斩断一切的刀痕。

“可以了。”中也合上文件,递还给下属。他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波澜。

“是,首领!”下属如蒙大赦,双手接过文件,恭敬地鞠躬,然后迅速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门。

门合拢的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办公室内无边的寂静吞没。

中也维持着递出文件的姿势,僵硬地停顿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地收回手,重新放回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残留着刚才那份文件的冰冷重量。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横滨的夜色己经彻底降临。防弹玻璃外,是璀璨而遥远的城市灯火,像一片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冰冷的碎钻。港口的方向,有轮船的探照灯划破黑暗的海面,留下短暂的光轨。一切都在运转,庞大,有序,却又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首领”的厚厚玻璃。

他颈间的红围巾,在室内惨白灯光的照射下,红得像一团凝固在黑夜里的、永不熄灭的暗火。那粗糙的羊毛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带着轻微刺痛的触感。这触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是连接着他与这具冰冷躯壳、与这个空旷得令人窒息的“牢笼”之间,唯一的纽带。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围巾,而是探向办公桌的抽屉。动作有些微的迟滞,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他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文件夹和一些必要的文具。在最深处,静静地躺着那个磨砂玻璃的药瓶。

药瓶被拿了出来,放在冰冷的桌面上。中也拧开瓶盖,将里面仅剩的几颗淡蓝色药片倒在掌心。小小的药片,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冷光。他看着它们,眼神依旧空洞,没有挣扎,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他拿起水杯,仰头,熟练地将那几颗药片再次送入口中,用冰冷的清水冲服下去。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流畅。

药片滑入食道。那熟悉的、带着轻微消毒水气味的冰凉感再次蔓延开来。很快,这层无形的凝胶就会再次加厚,将最后一丝可能从麻木深渊中探出头来的情绪波动,也彻底地包裹、隔绝、冻结。

他放下水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海洋。

办公室里,只剩下死寂。绝对的、令人发疯的死寂。连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守墓人,守着这间空旷的、由权力和孤独筑成的巨大陵墓。颈间的红围巾是他唯一的陪葬品,也是唯一的墓碑。

药效开始缓慢地弥漫,如同冰冷的雾气渗入西肢百骸。中也靠在宽大的椅背里,身体放松下来,却更显僵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那片由药物构筑的、无梦无痛的冰冷黑暗前,他搭在扶手上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

只有颈间那条红围巾,依旧沉默地缠绕着,鲜艳如初,也沉重如枷锁。在这片被药物和权力共同冰封的寂静地狱里,它是唯一的色彩,也是唯一的温度——一种冰冷、粗糙、带着血腥记忆的,属于亡者的温度。

窗外,横滨的灯火彻夜不眠。而办公室内,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片无声的、被药片和红围巾共同统治的永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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