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冰冷的铁水，缓慢而沉重地灌入巨大的落地窗缝隙，将办公室内弥漫的、属于长夜的黏稠黑暗一寸寸驱逐。光线爬上散落满地的文件，照亮了纸张上惊惶的褶皱；爬上翻倒的绿植，碎裂的陶盆边缘闪着锋利的寒光；最终，爬上了那张宽大皮椅里沉睡的身影。
中原中也深陷在座椅中，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斜，几缕赭色的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颈间那条标志性的红围巾，此刻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几乎要勒紧气管的方式缠绕着，在惨白的光线下，那红色显得愈发浓稠、刺目，如同刚刚凝固的伤口。他睡得很沉，呼吸却并不安稳，眉心紧锁，即使在睡眠中，身体也时不时地轻微抽动一下，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窗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脸，映照着这死寂的狼藉。
时间在冰冷的光线中无声流淌。
“唔……”
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闷哼从中也喉咙深处挤出。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钴蓝色的瞳孔涣散了几秒，才艰难地聚焦。宿醉般的剧烈头痛瞬间攫住了他，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太阳穴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按额角，手臂却酸软得如同灌了铅。视线缓慢地扫过西周——倾倒的文件山、破碎的花盆、扭曲的桌椅、布满裂纹的窗户……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扎进混沌的大脑：冰冷的手指、近在咫尺的呼吸、擦过嘴角的寒意、那声带着诡异满足感的“晚安”……
“混蛋！”中也猛地闭上眼，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触感和气息。颈间的红围巾随着他的动作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是昨天被刮伤的地方。他烦躁地抬手，想扯松那令人窒息的束缚。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围巾粗糙的布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击的脆响，从办公桌的方向传来。
中也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寸寸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巨大办公桌的另一侧，在那片被晨光分割出的、相对完好的阴影角落里，一个身影斜斜地倚靠着桌沿。
黑色的大衣垂落，勾勒出颀长而略显单薄的轮廓。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支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属于中也的钢笔。金属笔身在微光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冷硬的芒。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侧脸线条，鼻梁挺首，下颌的弧度熟悉到令人心悸。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指尖旋转的钢笔，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是太宰治。
不是透明的幻影，不是扭曲的光线。他就那样存在着，带着一种介乎于生与死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实在感”。像一幅凝固在时光裂缝中的旧画，被强行拖拽到了现实的尘埃里。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钢笔金属笔帽被指尖轻轻拨动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咔哒”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精准地敲在中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中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岩石。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恐惧，混合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他放在颈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两道几乎要将他烧穿的视线，桌边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他停止了把玩钢笔。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地放下笔，金属笔身落在实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然后，他抬起了头。
光线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大半张脸。依旧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带着大理石般的冷硬质感。嘴角没有惯常的轻佻弧度，只是平平地抿着，显得有些疏离。而那双眼睛……那双鸢色的眼眸，此刻像是沉在深潭底部的琉璃，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死水般的沉寂。那沉寂深处，却又似乎燃烧着某种幽暗的、冰冷的火焰，无声地注视着座椅中的中也，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审视。
没有笑容。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平静地、冰冷地注视着。
这远比任何嘲弄或轻佻都更让中也感到窒息和恐慌。他宁愿面对那个恶劣嬉笑的“幽灵”，也不愿面对眼前这个散发着沉沉死气、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他的……存在。
“你……”中也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想质问，想怒吼，想用重力将眼前这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彻底碾碎！但巨大的精神冲击和彻夜未眠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淤泥，死死堵住了他的声音和力量。他甚至无法从那张深陷的皮椅里站起来，只能徒劳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太宰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地扫过中也的脸。扫过他惨白的脸色，布满血丝的双眼，额角的冷汗，紧锁的眉头，最后，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着颈间红围巾、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沉寂的目光在围巾上停留了数秒。
然后，极其突兀地，他嘴角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个被生硬牵动的、毫无温度的肌肉动作。一丝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中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接着，他移开了视线。那沉寂的目光落回桌面上，落在那片狼藉的文件堆里。他伸出手，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动作缓慢而稳定，从散乱的文件中准确地抽出了一张纸。
那张纸的边缘，赫然沾染着一小片早己干涸、呈现出深褐色的血迹——那是昨天中也失控时，钢笔划破掌心留下的。
太宰治捏着那张染血的纸页，指尖在干涸的血迹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了一下。然后，他微微侧过头，视线再次投向座椅中僵硬如石的中也。
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中也愤怒和恐惧的表层，首接钉在了他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名为“孤独”和“恐惧”的黑洞上。
“呵……”
一声极轻极轻的气音，从他唇缝间逸出。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凌碎裂。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明确的情绪，没有嘲讽，没有同情，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这声轻到几乎不存在的“呵”，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开了中也最后的防御！那目光中的死寂和了然，比最恶毒的诅咒更甚！
“滚出去——！！！” 积压的恐惧和暴怒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为一声嘶哑到变形的咆哮！中也猛地从座椅中弹起，不顾身体的虚软和剧烈的头痛，右手凝聚起狂暴的暗红色重力光芒，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朝着桌边那个身影轰去！
“给我消失！从这里！永远消失！！！”
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失控的凶兽，咆哮着撕裂空气！巨大的能量冲击波再次席卷整个办公室！桌面上残余的文件瞬间被撕成无数碎片，如同暴风雪般疯狂飞舞！本就布满裂纹的落地窗发出刺耳的呻吟，更多的裂痕如同蛛网般急速蔓延！
光芒的中心，那个黑色的身影在狂暴的重力撕扯下剧烈地扭曲、波动，边缘模糊得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墨迹。他捏着染血纸页的手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力量，指节绷紧，纸页在无形的风暴中疯狂抖动。
然而，他没有溃散。
就在那毁灭性的能量即将彻底吞噬他的瞬间，中也似乎……似乎看到那双沉寂如死水的鸢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悲伤的嘲弄？又或者，仅仅是他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制造的又一重幻象？
光芒炸开！刺目的红吞噬了一切！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早己不堪重负的巨大落地窗，终于彻底碎裂！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向外、向内激射！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狂风猛地灌入，卷起漫天飞舞的文件碎屑，发出凄厉的呜咽！
中也维持着挥出拳头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暗红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缓缓消散。他死死地盯着光芒散尽后那片空无一物的区域——办公桌旁，那个身影站立的地方。
除了被狂风吹得更加凌乱的文件碎片，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身影，没有气息，甚至没有一丝他曾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张染血的纸页，在狂风中打着旋，无力地飘落在地板上，被瞬间涌入的、带着海盐颗粒的潮湿空气浸透。
仿佛刚才那死寂的注视，那冰冷的，那声轻到虚无的“呵”，都只是他极度疲惫和疯狂臆想中，一场更加逼真、更加深入骨髓的噩梦。
风灌进来，吹得中也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颈间的红围巾被风扯动，粗糙的边缘再次摩擦着那道伤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缓缓地垂下手臂，凝聚力量的右手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脱力后的麻木和颤抖。
他踉跄着，一步步走到那扇破碎的落地窗前。狂风卷起他的发丝和衣摆，猎猎作响。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港口黑手党大楼外墙，远处是灰蒙蒙的、正在苏醒的横滨海港。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比铅块更重的寒意和……空洞。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刚才那一击，凝聚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和意志，轰向那个不该存在的“存在”。现在，力量耗尽了，那个“存在”似乎也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感觉更冷了？
为什么那死寂的目光，那冰冷的血迹的手指，那声轻到极致的“呵”，反而像最深的烙印，比之前任何一次“出现”都更清晰地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甚至能回忆起对方指尖划过干涸血迹时，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
臆想……吗？
中也抬起那只刚刚爆发出毁灭力量的手，指尖神经质地、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额角，仿佛想将那烙印从脑子里抠出来。头痛欲裂。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荒谬感。
他赢了？驱散了那个纠缠不休的“东西”？
还是……彻底地输给了自己？
狂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颈间的红围巾被风卷起，长长的尾端在破碎的窗洞外狂乱地舞动，像一道绝望挣扎的血痕。
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破碎的、灌满寒风和晨曦的空洞。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扫过那张静静躺在地板上的、染血的纸页。然后，他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张属于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冰冷沉重的办公桌。
每一步，都像是在跋涉泥泞的深渊。
晨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洒满了整个房间，照亮了每一道裂痕，每一片狼藉，也照亮了中原中也惨白如纸的脸，和他颈间那条在明亮光线下，鲜艳得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般的红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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