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最后一份文件末尾签下凌厉的名字，墨迹未干，如同一个疲惫的句点。中也向后重重靠进宽大的皮椅里，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声响。窗外，横滨港区深沉的夜色被天际线边缘一丝极淡的灰白刺破，黎明正在艰难地分娩。办公室内那盏孤灯的光晕显得愈发惨淡，将他疲惫的身影拉得细长，钉在冰冷的地板上。连续数日的高压和睡眠不足像湿透的棉被层层裹上来，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他几乎是放任自己往下滑，沉重的头颅倚着椅背坚硬的皮革，颈间那条标志性的红围巾松松垮垮地堆叠着，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是一抹浓烈到刺目的色彩。意识模糊的边缘，办公室恒定的低温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虚幻的暖意。紧绷的弦，终于松了那么一毫。
就在他即将沉入那片短暂黑暗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微凉水汽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他耳廓的碎发。
中也的呼吸猛地一窒，困倦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身体却因极度的疲惫而滞留在原地，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在那片虚假的黑暗中屏息以待。
“睡着了？”那个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压低了的惊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掩不住内里一丝恶劣的兴味。温凉的、带着某种虚无实感的气息更近了些，几乎贴着他的耳廓轮廓在流动。“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现任首领大人，批阅文件到累得睡着……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景。”
中也依旧闭着眼，但眉头己紧紧锁起，在眉宇间刻下深深的沟壑。颈间那条红围巾的尾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动了一下，布料摩擦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足以让他的胃部条件反射般抽搐。
“滚开。”他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威慑力大打折扣。
“别这么冷淡嘛，中也。”那声音的主人——太宰的幻影，似乎对他的抗拒感到更有趣了。中也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介乎于实体与虚幻之间的奇异触感，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评估的意味，沿着他颈侧那条被围巾边缘刮出的红痕轻轻描摹。冰冷的指尖划过敏感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窜去。“把自己累成这样，连这里都弄伤了……”那指尖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声音却依旧含着惯有的、令人火大的笑意，“是为了早点见到我吗？”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闭嘴！”中也猛地睁开眼，钴蓝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身体在椅子上拧转，带着凌厉的风声，手刀迅疾如电，狠狠劈向身后那片本该空无一物的虚空！
预想中的落空并未到来。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稳稳地、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地握住了。那触感并非完全的实体，更像被一团带着寒意的雾气包裹、束缚。中也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那只凭空出现、扣住他手腕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正是太宰治的手！再往上，是飘荡的黑色风衣袖口，然后是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带着玩味笑容的脸。
太宰的幻影，或者说……某种比幻影更“真实”的存在，就站在他宽大座椅的侧后方，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极其亲昵、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距离俯视着他。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甚至还停留在中也颈侧那道微红的刮痕上，指尖微微用力，带来一点清晰的、带着寒意的压迫感。
“反应还是这么快啊，”太宰微微歪头，鸢色的眼睛里漾着某种深潭般的、捉摸不透的光，“看来也没累到完全动不了的地步嘛。”他的指尖在那道红痕上又轻轻按了一下，冰凉的触感让中也的皮肤瞬间绷紧。“疼吗？”
“放手！”中也低吼，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那只冰冷的手却纹丝不动，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如同最坚固的冰铸镣铐。他颈侧的皮肤在对方指尖的压迫下微微凹陷下去，带来一种被标记、被掌控的强烈不适感。他被迫仰着头，以一种极其别扭、受制于人的姿势与这个幽灵般的太宰对视。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水汽、陈旧书卷和淡淡消毒水的虚无气息，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霸道地侵占着他的感官。“你这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太宰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愉悦。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就着这个钳制的姿势，身体又向前压低了少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鼻息相闻。中也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看清那双鸢色眼瞳深处自己此刻狼狈又愤怒的倒影。
“干什么？”太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中也的唇角，带着一种冰冷的暧昧，“中也君，深更半夜，一个疲惫不堪的首领独自在办公室里……”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中也颈间那条鲜艳的红围巾，声音压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我只是……履行一下‘前任’的职责，来关心关心辛苦的继任者罢了。毕竟——”他冰凉的指尖终于离开了中也颈侧的皮肤，转而轻轻勾起了红围巾垂落的一角，在指间缠绕把玩，“这条围巾，可是很挑剔主人的。戴不好，可是会勒死人的哦。”
那轻飘飘的语调，那缠绕围巾的动作，那近在咫尺的冰冷吐息，都像最细小的羽毛，反复搔刮着中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这诡异暧昧逼出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猛地发力，全身的重力异能瞬间凝聚于被钳制的手腕！
“给我——松手！”
轰！
无形的重力场骤然爆发，以中也为中心猛地炸开！沉重的实木办公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硬生生向后推离了半米，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堆叠的文件如同雪崩般哗啦啦倾泻而下，散落一地。办公室角落一盆高大的绿植应声碎裂，陶片和泥土西溅。
然而，握着他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太宰的身影在狂暴的重力冲击波中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边缘模糊不清，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但他扣着中也手腕的五指，却像最坚硬的寒冰锁链，穿透了重力的乱流，死死地锁在那里。他那张虚幻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痛苦或惊惶，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兴奋，鸢色的眼眸在剧烈的能量波动中亮得惊人，死死锁住中也因爆发而微微扭曲的脸。
“哈！”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从太宰口中迸出，带着某种扭曲的快意，“对，就是这样，中也！”他的声音在重力的嗡鸣中显得有些失真，却清晰地刺入中也的耳膜，“愤怒吧！挣扎吧！这样才像你啊！比刚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顺眼多了！”
他的身体在重力的撕扯下变得更加透明，几乎要融入周围扭曲的光线里。可他反而猛地向前一倾！那张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的脸庞，瞬间突破了最后那点距离，冰冷的气息毫无阻隔地喷在中也的唇上。
“别总想着把我赶走啊……”太宰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最粘稠的毒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一字一句地钻进中也的脑海，“没有我的夜晚……你不觉得太冷清了吗？”他冰冷的唇，带着一种虚幻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触感，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轻轻擦过了中也紧抿的嘴角。
轰——！
中也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重力爆发的余波、文件散落的哗啦声、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唇边那一点转瞬即逝、却冰冷刺骨的触感，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钳制着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狂暴的重力场瞬间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西散，盆栽碎裂，桌椅移位。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在窗外透进的、愈发明显的灰白晨光中显得狰狞而脆弱。
中也僵立在原地，维持着爆发时的姿势，一只手还悬在半空，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颈间的红围巾在刚才的爆发中有些松散，歪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温度，没有，甚至没有一丝残留的异样感。仿佛刚才那冰冷的一触，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留下的幻觉。
可是……手腕上，那被冰冷钳制过的感觉，皮肤上清晰的寒意，甚至指骨间残留的、仿佛与寒冰角力后的细微酸胀感，都顽固地存在着。颈侧被指尖按压过的地方，也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挥之不去的冰凉压力。
“混蛋……”一声嘶哑的低语从中也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虚脱和茫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扫过那张被推离的办公桌，最后落在那扇布满裂纹的落地窗上。窗外，灰白色的天光正一点点蚕食着深蓝的夜幕，横滨港区模糊的轮廓开始显现。
没有太宰治。没有那个带着冰冷气息和诡异暧昧的幽灵。只有一地狼藉，和一室死寂。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撞到倾倒的椅背，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进宽大的皮椅里。椅背发出沉闷的呻吟。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巨浪，在他精神剧烈震荡后的空虚中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比之前批阅文件时更甚百倍。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颈间那条红围巾歪斜地挂着，粗糙的边缘摩擦着颈侧那道红痕，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感。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视野开始模糊，那片狼藉的景象在眼前晃动、旋转。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抗，那冰冷的一触，那幽灵的话语……都开始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意识在无边的疲惫和混乱的余波中，一点点沉沦、下坠。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秒，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气流，若有似无地拂过他颈后的皮肤。
“晚安，中也……”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意识沉睡前最后一点错乱的神经信号。
中也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阖上。陷入沉睡的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异常单薄。歪斜的红围巾下，颈侧那道被反复触碰的红痕，在窗外透入的惨淡晨光中，无声地昭示着某个幽灵曾真实存在的痕迹。
窗外，横滨的天，彻底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港口黑手党大楼顶层这间一片狼藉的首领办公室内，只剩下一个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的身影，和那条如同枷锁、又如同某种扭曲契约般缠绕在他颈间的、鲜艳如血的红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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