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层，沉沉地压在房间里。空气里残留着碘伏刺鼻的苦涩、活血药膏浓烈的辛香、以及被汗水、泪水和痛苦气息蒸腾出的、令人窒息的粘稠味道。中也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白色的绷带缠绕着他左肩那片狰狞的淤伤，如同一个简陋的封印，勉强包裹着刚刚经历过的酷刑痕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如同破旧风箱在濒死挣扎。湿漉漉的橘色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汗湿的脖颈上，几缕发丝黏在紧闭的眼睑上。脸上泪痕交错，与汗水混合，在刺目的灯光下闪着微光。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钴蓝色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下眼睑，如同被暴雨打湿的蝶翼，微微颤动。
他陷入了昏迷。或者说，是身体在极致的痛苦和疲惫后，强行启动的保护机制。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残留着方才巨大痛楚的余韵。
房间里只剩下他沉重滚烫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西壁间回荡，撞出沉闷的回音。每一次破碎的吸气，都像钝器在刮擦着紧绷的神经。指尖残留的药膏粘腻感和碘伏冰凉的气息，混合着他皮肤滚烫的触感，顽固地盘踞在感官深处。我站在床边，俯视着这张被痛苦和脆弱彻底占据的脸。那场粗暴的“治疗”带来的空洞感并未散去，反而被这沉重的呼吸声填充得更加令人窒息。
麻烦。
这个冰冷的字眼再次浮现。却不再仅仅指向他肩上的伤，而是指向他整个人——这个被强行拖拽进我这冰冷囚笼的、滚烫而沉重的存在。他占据了我从未让任何人踏足的空间，用痛苦的气息污染了这片死寂，用沉重的呼吸填满了每一寸冰冷的空气。
胃部的饥饿感早己麻木，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寒意深入骨髓。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离开这里的冲动从未如此强烈。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房间另一头那个简陋的衣柜。拉开柜门，樟脑丸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粗暴地扯下自己身上湿透沉重、散发着血腥和雨水味道的风衣、衬衫、长裤，像剥离一层肮脏的皮。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赤裸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换上干燥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暖意。但这暖意无法穿透心底那片被冰封的泥沼。做完这一切，我甚至没有再看床上那个昏迷的身影一眼，径首走向书桌。拉开椅子坐下，背对着那张狭窄的床，也背对着那个沉重的呼吸源。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喧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窗外城市的灯火扭曲成一片模糊跳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屋内惨白的灯光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投在书桌散落的旧书和那个空酒瓶上。空气里依旧弥漫着药味和他滚烫的喘息声。
我拿起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完全自杀手册》。硬质的书皮冰冷光滑。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封面，目光落在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关于各种死法的冰冷文字上。试图将意识沉入那些充满诱惑的、通向终极虚无的路径中去。跳河、烧炭、药物过量……每一个词都散发着的、解脱般的冰冷气息。
然而，身后那沉重滚烫的喘息声，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丝线，死死地缠绕着意识的边缘。每一次破碎的吸气，每一次带着痛楚余韵的微弱呻吟，都蛮横地将我从那冰冷的文字幻境中拽回现实。擂钵街他靠在我肩上脱力的重量，雨巷中短暂交错的眼神，便利店暖光下他被毛巾包裹的脆弱，还有刚才他痛苦嘶吼时那双被泪水模糊、燃烧着极致怒火的蓝眼睛……所有画面碎片在冰冷的文字间隙里翻涌、闪现，最终都指向了身后那张床上那个昏迷的橘色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如同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这烦躁不仅源于这个无法摆脱的负担，更源于一种……被强行拖入某种无法掌控的剧本的无力感。森鸥外的“鞘”？奔向河流的冲动？所有属于“太宰治”的冰冷命题，都被这个滚烫的存在搅得浑浊不堪。
“唔……”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痛苦的呓语，从身后传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穿了书页的屏障和烦躁的迷雾。
我握着书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僵在原地，没有回头。但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变得更加急促，带着一种不安的躁动。
“痛……”模糊的呓语再次响起，带着孩子般的委屈和脆弱。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微弱得如同幼猫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昏迷中的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绷带缠绕的肩膀微微颤抖。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心底某扇早己锈死的门锁。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深处炸开！握着书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喘息，在惨白的灯光下被无限放大。
烦躁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刺痛感硬生生冻结。我维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死死地盯着书页上那些关于“窒息”的冰冷描述，黑色的铅字却在视线里模糊、扭曲、跳动。
“……混蛋……”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和鼻音的呢喃，随着滚烫的喘息，清晰地飘了过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的窒息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指尖的颤抖蔓延到了手臂。
“青花鱼……”那个熟悉的、带着恨意和挑衅的称呼，此刻却裹挟在滚烫的、破碎的呓语中，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死寂的冰湖深处！
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刻薄的嘲讽。是昏迷中无意识的、带着浓重依赖和委屈的……呼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雨疯狂地敲打着玻璃。惨白的灯光冰冷地笼罩着一切。书页上关于死亡的冰冷文字失去了所有诱惑力。指尖残留的药膏气味，他皮肤滚烫的触感，擂钵街的重量，雨巷的并肩……所有感官碎片和记忆片段，都被这声无意识的、滚烫的呼唤强行焊接在一起，形成一道沉重得令人灵魂震颤的锁链！
“青花鱼……”
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声叹息，又像一道无法挣脱的咒语。
我猛地闭上眼。握着书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入的皮肤。心底那片冰封的泥沼，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名为“中也”的陨石。冰层在巨大的冲击下轰然碎裂！冰冷的湖水混合着灼热的岩浆，掀起滔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到极致的风暴在意识深处肆虐！
被需要？
被……呼唤？
被一个他恨不得亲手掐死的、名为“太宰治”的存在，在昏迷的痛苦深渊中……呼唤？
荒谬！
可笑！
令人作呕！
然而，那冰冷的刺痛感却如此真实，如此尖锐，刺穿了所有用来防御的、名为“虚无”和“厌弃”的盔甲。那个蜷缩在冰冷床上、被痛苦折磨、在昏迷中无意识呼唤着他最憎恨名字的橘色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灵魂最深处那片名为“存在”的荒原上。
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脊梁压垮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翻腾的情绪。我依旧背对着他，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窗外的雨声重新涌入耳膜，混合着他沉重滚烫的呼吸和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泣。
“青花鱼……”
那声呼唤，如同空谷的回音，在这片冰冷的囚笼里，在太宰治空旷死寂的灵魂荒原上，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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