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无意识的、滚烫的呼唤——“青花鱼”——如同投入死寂冰湖的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在意识深处久久回荡。荒谬，可笑，令人作呕……所有冰冷的防御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不是烫在皮肤，而是狠狠烙在了灵魂深处那片名为“存在”的荒原上。尖锐的刺痛感并非来自心脏的物理收缩，而是源于某种更幽深、更冰冷的所在被强行撕裂的震颤。
我僵在冰冷的椅子上，背对着那张床，背对着那个在痛苦深渊中无意识呼唤着我的存在。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稀疏，只剩下零星的滴答敲打在窗沿。屋内，惨白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将他沉重滚烫的呼吸声和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委屈的抽泣无限放大。指尖残留的药膏气味和碘伏的冰凉，混合着他皮肤滚烫的触感，顽固地盘踞在感官深处，与擂钵街的重量、雨巷的并肩、便利店的暖光……所有碎片化的交集强行焊接，形成一道沉重得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锁链。
“青花鱼……”
那声模糊的呓语再次响起，像一声叹息，又像一道无法挣脱的咒语。
我猛地闭上眼。握着书的手，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将脆弱的书脊捏碎。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到极致的风暴在心底肆虐。被需要？被呼唤？被一个他恨不得亲手掐死的、名为“太宰治”的存在，在昏迷的痛苦深渊中呼唤？这认知带来的不是一丝暖意，而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和……令人窒息的茫然。
时间在死寂的煎熬中缓慢流淌。身后那沉重滚烫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缓了一些，不再那么破碎急促。那细微的抽泣和痛苦的呓语也终于消失了。他似乎陷入了更深沉、更安稳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彻底停了。一种奇异的、带着湿漉漉凉意的寂静笼罩了房间，也笼罩了整座城市。惨白的灯光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变得有些黯淡。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线，从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朦胧的光痕。
天……亮了？
我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背对着床。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西肢百骸。但意识却异常清醒，被那声呼唤和心底翻腾的混乱风暴反复鞭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动静。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痛哼。然后是沉重的、带着试探性的吸气声。
我依旧没有回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绷得更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沉默。
一种极其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晨光熹微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只有他逐渐清晰的、依旧带着虚弱感的呼吸声，证明着身后的苏醒。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背上。带着初醒的茫然，高烧未退的虚弱，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审视。那目光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被椅背遮挡的脊梁上。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那道灰白的光痕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变得清晰了一些。
终于，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喂。”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试探性的确认。
我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背对的姿势，目光落在面前书桌冰冷的桌面上，那里散落着几本旧书和那个空酒瓶的轮廓。
沉默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
他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应。身后传来布料更大的摩擦声，伴随着他强忍痛楚的吸气声。他似乎在尝试坐起身。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到绷带缠绕的伤处，让他发出压抑的闷哼。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帮忙。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凝固在晨光与黑暗交接的阴影里。
他终于坐了起来。沉重的喘息声就在身后不远处。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橘色的头发凌乱地翘着，脸颊可能还带着病态的潮红，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因为虚弱和初醒而显得有些迷茫，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影。宽大的黑色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露出缠着白色绷带的肩膀和一小截苍白的锁骨。
沉默在继续。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微凉的晨光里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久到那道灰白的光痕几乎爬到了桌脚。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别扭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别的什么。
“……水。”
一个字。简单，首接。带着高烧后的干渴，也带着一种……近乎命令般的、却又底气不足的理所当然。仿佛昨晚那场酷刑般的“治疗”，那无意识的呼唤，那沉重的呼吸，都从未发生过。
我握着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底那片混乱的风暴似乎因为这简单的一个字，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他水？凭什么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用这种语气？
然而，身体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我松开紧握的书，书脊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摸索着拿起桌上那瓶昨晚剩下的、己经变得冰凉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触手冰凉。
我依旧背对着他，手臂向后伸去，将冰凉的矿泉水瓶递向身后那片被晨光模糊的、属于他的空间。
没有言语。
空气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背上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复杂。带着惊愕，带着探究，带着一丝被这无声动作所触动的、更深层次的茫然。他没有立刻伸手来接。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冰凉的矿泉水瓶在我手中凝结的水珠汇聚，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的一声。
终于，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一只带着滚烫温度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极其缓慢地、有些犹豫地伸了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我握着瓶身的手背。那触感滚烫而短暂，如同被火星燎了一下。
他接过了水瓶。
瓶盖被拧开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是急促的、大口吞咽的声音。冰凉的水似乎让他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被他指尖擦过的、那点转瞬即逝的滚烫触感，还有矿泉水瓶冰冷的湿意。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将那一道灰白的光痕染上了极其淡薄的金色。窗外传来远处城市苏醒的、模糊的喧嚣——车辆驶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隐约的汽笛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清越的鸟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这片冰冷空旷、名为“太宰治”的囚笼里，在经历了一夜暴雨、痛苦、挣扎和无意识的呼唤之后，在荒原之上，迎来了一个沉默而微凉的黎明。
身后，他喝完水，将空瓶放在床边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再躺下，也没有试图开口。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裹在过于宽大的黑色衬衫里，目光或许依旧落在我僵硬的背影上。
我依旧背对着他，面向着书桌和窗外那片渐渐亮起的、灰白色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桌边缘冰冷的木刺。
荒原依旧荒芜，冰层或许己生裂痕。晨光熹微，冰冷而沉默地洒落。那道沉重的、名为“中也”的存在，如同烙印般留在了这片死寂的荒原之上。而未来，如同窗外被雨水洗刷后、依旧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沉甸甸地悬在微凉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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