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
那一声轻响,像墓穴石门落下回音。
屋里那股混着书香与茉莉花茶香的暖气,非但没让何雨水感到一丝暖意,反而像无数根冰冷钢针,扎进她皮肤,让她从里到外都泛寒。
赵锋没看她,自顾自地走到桌边,用开水仔细地烫洗另一个干净搪瓷缸子,动作有条不紊,带一种让人心悸从容。
“坐。”他指那张刚刚被娄晓娥撞倒、又被他扶正摆好小板凳。
何雨水没动,像一尊僵硬石像,杵在屋子中央。
“我站着就行。”她声音干涩,带一丝最后的、毫无用处倔强。
赵锋也不勉强,将冲泡好热茶放到桌上,袅袅升起水汽模糊他那张过分年轻脸。
“你哥的事,我很遗憾。”他开口,语气真诚得像在安慰一个失去亲人朋友,“但他成年,要为自己冲动负责。砍人,要坐牢。这是国法,谁也改变不了。”
何雨水紧咬嘴唇,没说话。她知道,他说事实,但她更知道,这事实背后,藏着怎样一只翻云覆覆雨手。
“你是个聪明姑娘,是学生,有文化。”赵锋端起自己的茶杯,呷一口,目光终于落到她身上,那眼神平静,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她所有伪装,“所以,我们不谈那些己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我们谈谈未来。”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用手指轻轻敲敲桌面。
“谈谈这间房子。”
何雨水心,猛地一沉。
“你哥进去,少说也要关几年。你呢,在学校住宿,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这么大一间正房,空着,你说是不是一种浪费?”赵锋语气,像在跟她探讨一个纯粹学术问题。
“再者,院里人多眼杂,一间空房子,没人看管,很容易出问题。万一哪天进来个小偷小摸,或者被什么无家可归盲流占,等你想起来,这房子早就不姓何。”
“到时候你一个女学生,去跟盲流讲道理?还是去街道办打官司?你觉得,哪种胜算更大?”
他每说一句话,何雨水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话,字字诛心,却又句句在理,让她根本无法反驳。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苍蝇,看得见外面世界,却怎么也冲不破那层看不见的、名为“道理”和“规则”墙壁。
“这……这是我家房子!”她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一丝颤抖哭腔,“我哥出来,还要住!”
“出来?”赵锋笑,那笑容里带一丝悲悯,像在看一个天真孩子,“何雨水同志,你要认清现实。他能不能出来,什么时候出来,都是未知数。就算出来,一个有案底劳改犯,你觉得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在轧钢厂当那个受人尊敬何班长吗?”
“他需要一个教训,一个能让他彻底清醒教训。而你,需要一个安身立命地方。”
赵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能看到院子里的窗。
“你看,这院子现在多安静。大家都守规矩,日子过得安稳。我不希望因为一间空房子,再起什么波澜。”
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温和、邻家哥哥般笑容。
“这样吧,我替你和你哥,想个两全其美办法。”
他指何雨水家那两间屋。
“这间正房,我需要。我书多,地方小,放不下。以后,我搬进去住,替你们看着这个家。也算是给院里吃一颗定心丸,免得大家总惦记一间空屋。”
“至于你,”他目光转向那间与正房相连、又小又暗耳房,“那间小屋,留给你。你放假回来,总得有个落脚地方。你看,这样安排,合情合理。你没丢掉房子,我也解决麻烦,你哥家……也算保住。”
何雨水血,瞬间凉到底。
这是何等无耻!何等霸道!
他用最温和语气,说着最残忍话。他不是在抢,他是在“安排”,是在“帮忙”,是在替你“保住”这个家。他把你家大门踹开,把你从正堂里赶出去,把你塞进角落柴房,然后拍拍你肩膀告诉你,你看,我还给你留一张床,你应该感谢我。
愤怒火焰在她胸中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但她看着赵锋那双平静无波眼睛,那火焰,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她知道,她没得选。
同意,她还能保住那间小小耳房,保住一个“家”名分。
拒绝,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连这间耳房都保不住。
“怎么?觉得委屈?”赵锋似乎看穿她内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弧度,“何雨水同志,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成年人世界,没有委屈,只有选择和交换。”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放到桌上。
“你哥在里面,花销不会小。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五块钱。”他伸出五根手指,“算是我租用这间正房租金。这钱,你可以给你哥送去,改善改善生活,也可以留着自己当学费。”
“签个字吧。就当是我们之间一个君子协定。免得日后,有什么闲言碎语。”
五块钱。
租一间西合院里最好正房。
这己经不是侮辱,这是在用钱,买她尊严,买她最后骨气。
何雨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想到在牢里不知死活哥哥,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想到眼前这个魔鬼层出不穷手段。反抗?他能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自己送进派出所,就能有一百种方法让她在这京城待不下去。不签,她今天连这个门都出不去。签,家没,但哥哥……或许还能拿到这五块钱,在里面少受点罪。
她绝望地闭上眼,所有骨气和尊严,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屋外,三大爷阎埠贵己经从地上爬起,正指挥他老婆子,拿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自行车上的灰尘。
“哎!轻点!这地方有道划痕,你别给碰着!”
“我看看我看看,哎哟,是新添!都怪何家这丫头,一惊一乍,害我摔我宝贝!”
他嘴里絮絮叨叨,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屋里,像一把钝刀,在何雨水心上来回地割。
终于,她缓缓、机械地挪动步子,走到桌前。
拿起那支沉重如山笔,颤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名字。
那三个字,她写二十年,从未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屈辱。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她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一滴滚烫泪,终于挣脱眼眶束缚,“啪嗒”一声,砸在还未干透墨迹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赵锋看着那滴泪,嘴角笑意更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五元大钞,手指一弹,纸币轻飘飘地落在协议上,正好盖住那片泪痕。
“合作愉快。”
何雨水扔下笔,看都没看那张钱一眼,转身,拉开门,逃也似地走出。
当她重新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水里捞出鬼,浑身冰冷。
全院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怜悯,有恐惧,有幸灾乐祸,更多,是一种看到同类被驯服后、兔死狐悲麻木。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她走到自家门前,推开那扇熟悉门。
屋里一切,还是她走时样子。桌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收起课本。这里,曾是她家。
她没有走进那间宽敞明亮正房,而是径首推开旁边那扇又矮又小耳房门,走进。
“砰。”
门,在她身后关上。将她与她家,也与她过去人生,彻底隔绝。
前院,赵锋拿起那份被泪水和金钱同时玷污协议,仔细地折好,放进口袋。
然后,他走到何家正房门口,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推开那扇门。
他站在门口,像一位君王在检阅自己新领地,深吸一口气,脸上,是心满意足、冰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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