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娄公馆这栋三层小洋楼浸泡其中。
一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壁炉里的火也烧得正旺，可这光与热，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娄振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己凉透。他没开灯，只借壁炉的火光，一遍遍擦拭手里那对备用核桃。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想将自身体温和意志，重新注入这两颗冰冷石头里。
这几天，他过得像提线木偶。按时吃饭，按时会客，对所有人都保持体面而疏离的微笑。他严格遵守那条无形“规矩”，绝口不提九十五号院，也禁止家人再靠近那片区域。他以为，只要他将头埋进沙子里，那只来自深渊的怪物，便会放过他这只鸵鸟。
“吱呀——”
书房的门，被一阵微风吹开，轻轻撞向墙上。
娄振山的手猛地一抖，核桃险些再次脱手。他定了定神，才意识到窗户没关严。
他起身，走到窗边，正要将窗户合上。就在他手触到窗框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外花园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扭曲一下。但定睛一看，又空无一物。他只当是眼花，可一股冰冷寒意，却毫无征兆地从他脊椎骨炸开，首冲天灵盖。
他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近得仿佛贴着他耳廓。
“娄先生，晚上好。没关窗就睡觉，容易着凉。”
娄振山感觉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他缓缓转过身，看见那张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赵锋就站在书房中央，仿佛他一首都在那里。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衣，脚下是那双普通布鞋，与这间摆满红木家具和古籍善本书房，格格不入。
“你……你怎么进来？”娄振山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警卫呢？管家呢？院子里那两条从德国弄来的黑背犬呢？
赵锋目光扫过他，又落向窗外那两条在月光下安静趴窝，仿佛陷入最深沉睡梦的黑背犬身上，微笑道：“我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串个门，为何要惊动它们？”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娄振山扶着窗台，才勉强站稳，“我们不是说好吗？井水不犯河水！我遵守规矩！”
“是啊，你遵守得很好。”赵锋点点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资治通鉴》，随手翻翻，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充满恶意的弧度，“我很欣赏你这种懂规矩的人。所以，我今天来，是想与你商量另一条规矩。”
他转过身，看着娄振山，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映着壁炉的火光，却比外面夜色更冷。
“你的规矩，是守着你这一屋子金银财宝，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的规矩是，我最近手头有点紧，需要一笔钱，来改善一下生活。”
他摊开手，一脸理所当然，“你看，娄先生，我们的规矩，好像有点冲突。一个院子，不能有两条规矩。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我的规矩，更重要一些。”
娄振山瞳孔，猛地缩成一个针尖。
他终于明白，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一个笑话。
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想过遵守任何规则。他来，只为制定规则。
“你这……抢劫！”娄振山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
“不不不。”赵锋摇摇手指，纠正道，“抢劫，是野蛮人的行径。我们是文明人，讲究的是资源优化配置。你这里的很多东西，放着也蒙尘，不如交给我，让它们发挥更大价值。这不叫抢，这叫……资产转移。”
话音未落，他目光扫过书桌上那方端砚。
娄振山只觉空气中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波荡漾般的扭曲感。下一秒，他耗费重金求来的宋代古砚，连同上面那支紫毫笔，就在他眼前，毫无征兆地……融化在空气里！
“你……你这是什么妖法！”娄振山眼珠子都快瞪裂，他下意识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赵锋没理会他震惊，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目光落向博古架上那只元青花凤穿牡丹纹大罐。娄振山的心提到嗓子眼，那他最珍爱的藏品！他下意识想冲过去，可双腿却像灌铅。
“不……”他喉咙里挤出一个绝望音节。
“咻！”那价值连城的元青花，也凭空消失。
“你……你住手！你到底要什么！钱吗？我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娄振山指着赵锋，浑身抖得像筛糠，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别急，娄先生，这才刚开始。”赵锋温和地安抚他，然后，他的视线穿过书房的门，投向外面。
一种无形的、令他灵魂战栗的波动，以赵锋为中心，瞬间笼罩整栋小洋楼。
他能清晰“感知”到，楼上，晓娥首饰盒里那颗他从南非拍回的“晨星之泪”钻石，消失无踪。
主卧室，衣柜暗格里，他用来打通关节的一叠叠美金、港币，消失无踪。
地下室，那个重达一吨、需要三个壮汉才能挪动的保险柜，柜门甚至未开启，里面一根根码放整齐的金条，一沓沓封装好的大团结……如冰雪般消融。
整个过程，未有一丝声响。
这栋房子，像一个被无形巨兽悄悄舔舐过的蛋糕，外面看着完好无损，内里却被一点点挖空。
这比最暴力抢劫，还要恐怖一万倍！
因为它让你连反抗念头都生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切，化为虚无。
娄振山终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地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死灰般的绝望。
他一辈子积累的财富，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帝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脆弱得像沙滩上一座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不剩。
赵锋施施然走回书房，满意看着自己“成果”。
他走到在地的娄振山面前，弯下腰，从他那件真丝长袍口袋里，摸出那两颗被他盘得油光发亮的核桃。
“这个，算利息。”赵锋掂掂核桃，随手揣进兜里，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屈指一弹。
“叮——”
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落向娄振山面前的地毯。
“看，我非强盗。”赵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人畜无害的笑容，“我给你留坐黄包车的钱。咱们，两清。”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娄振山一眼，转身，身影融入门外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楼上传来家具被撞倒的混乱声响和娄晓娥压抑、不成声的抽泣。
而娄振山，只痴痴看着地毯上那枚在火光下闪着微光的硬币。
他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疯癫大笑，笑得眼泪鼻涕横流。
他明白。
他彻底明白。
赵锋不是在跟他商量规矩，也不是在跟他制定规矩。
他本身，即规矩。而自己，连同这满屋财富，不过规矩之下，可以被随意抹去……一行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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