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深处,那令人窒息的草药与污血混合的气味依旧浓烈。
周玄霄斜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几块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木板。
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这薄弱的支撑上。
脸色是褪去青灰后的蜡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层层包裹的伤处,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鬼脸藤的阴寒余毒像跗骨的冰蛇,盘踞在脏腑深处,虽被铁牛用土方子勉强压制住不再肆虐狂躁,却并未根除。
他清醒着,但这份清醒本身,就是一场与无边疲惫和剧痛的拉锯战。
铁牛像一座沉默的铁塔,守在床边。
他身上的伤口同样只是用破布草草裹着,但那股彪悍之气却丝毫不减,只是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他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周玄霄,仿佛生怕一个眨眼,眼前这具勉强支撑的躯壳就会彻底垮塌。
瘦猴则缩在靠近门口阴影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却片刻不停地扫视着周玄霄的脸,捕捉着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大当家。”
铁牛的声音打破了屋内令人压抑的寂静,粗哑低沉。
“您感觉…好些了没?”
这问话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
周玄霄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算是回应。
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示意他继续。
说话,对他而言是极大的负担。
铁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勇气才能面对接下来的汇报:“寨子…情况很糟。”
“人…手。”
周玄霄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铁牛脸色更沉:“昨夜…聚义厅前一场火拼,加上之前刘魁那狗贼清洗不服他的人…寨里的青壮,折了将近七成!”
“现在能拿得起刀、走得动路的,算上带伤的,满打满算也就五十来人。”
“剩下的,要么是老得走不动道的,要么是半大的小子,还有…几个吓破了胆的婆娘。”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刘魁这畜生,为了他那点野心,把黑风寨的血都快流干了!”
周玄霄的手指在粗糙的床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
指尖冰凉。
五十来人…
面对官军的围剿,面对血狼帮的虎视眈眈,这数字渺小得可怜。
“粮食…”
瘦猴适时地插了一句,声音带着刻意的惶恐。
“小的昨天跟牛哥去查了库房…空得能跑耗子!刘魁前阵子为了收买人心,敞开肚皮让大家吃,存粮本就见底。”
“昨夜东头那几个存杂粮的窝棚又被点着了…剩下的…省着点,最多也就够七八天,还得是掺着野菜树皮熬粥。”
“武器…”铁牛接口道。
“能用的刀枪没几把,弓弦大多朽了,箭头也钝得不像话。寨墙好几段都塌了豁口,瞭望台摇摇晃晃,一脚就能踹倒。”
“刘魁这狗东西,只顾着排除异己,抢地盘,寨子的根基…早就被他掏空了!”
铁牛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痛苦的嗫嚅。
他汇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周玄霄本就残破的心上。
这哪里是一个山寨?
这分明是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船,载着一群惊魂未定、缺衣少食的残兵败将,正驶向惊涛骇浪。
周玄霄沉默着。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那单调、带着某种压抑节奏的“笃笃”敲击声。
这沉默让铁牛更加不安,也让阴影里的瘦猴屏住了呼吸。
“人心…散了。”
铁牛最终艰难地吐出最关键、也最沉重的问题,他抬起铜铃大眼,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忧惧。
“除了我和几个过命的老兄弟,还有…瘦猴,”他瞥了一眼角落,“其他的人…心都不定。”
“他们…怕您。”瘦猴小心翼翼地补充,观察着周玄霄的脸色。
“您…昨夜的手段太…太吓人了。刘魁被您…那样…还有他那几个铁杆…好些人晚上都做噩梦。他们觉得您…太狠,太绝。”
“也…怕跟着您…死路一条。”铁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苦涩。
“他们私下里嘀咕…说刘魁背后可能有血狼帮撑腰,您杀了刘魁,血狼帮绝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官军赵雄,他们觉得您得罪了官府,迟早引来大军围剿…跟着您,是死路一条。”
“有人…甚至偷偷说,不如趁早…散了,各寻生路…”
周玄霄敲击床沿的手指,倏地停顿了。
那短暂的停顿,像琴弦骤然崩断,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从床边弥漫开来。
铁牛感觉脊背一凉,瘦猴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周玄霄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眼睛,因剧痛和虚弱而深陷,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不再是昨夜喷薄欲出的杀意,而是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疲惫几乎要将他淹没,但在这片疲惫的冰层之下,铁牛和瘦猴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锐利。
怕他?怕跟着他死?
周玄霄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弧度,却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散伙?各寻生路?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群山中,失去山寨庇护的散兵游勇,不过是给血狼帮、给官军、甚至给山里的野兽送去的一盘盘肉菜!
愚蠢!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阵剧烈的呛咳却猛地袭来。
他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张拉满又濒临断裂的弓,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破屋里回荡,震得他胸前包裹的布条迅速洇开新的暗红。
铁牛慌忙上前,却又不敢触碰,只能焦急地搓着手。
咳声渐歇,周玄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灰败。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铁牛忧心如焚的脸,最后定格在瘦猴那张写满紧张与算计的脸上。
凝聚人心?解决生存?谈何容易。
武力镇压刘魁,只是撕开了这团乱麻的一个线头。
真正的挑战,是面对这满目疮痍的废墟,面对这些惊惧、麻木、甚至怀有异心的残部。
寨中涌动的暗流,远比昨夜明刀明枪的厮杀更凶险,它们无声无息,却足以在任何一个松懈的瞬间,将他这个根基未稳的大当家彻底吞噬。
他需要时间喘息,需要时间恢复一丝力气,更需要时间…看清这潭浑水下的每一道暗涌。
“铁牛…”
周玄霄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守住门,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
用绝对的隔绝,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是!”
铁牛挺首腰板,眼中凶光毕露,仿佛又找回了昨夜守在门口的煞神状态。
周玄霄的目光缓缓移向瘦猴。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
“瘦猴…”
瘦猴浑身一激灵,立刻匍匐在地:“小的在!大当家您吩咐!”
“你的…耳朵,眼睛…”周玄霄喘息着,语速极慢,却字字清晰。
“动起来,寨子里…每一句嘀咕…每一丝异动…我都要…知道。特别是…那些想‘散伙’的…”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入瘦猴的眼底。
“还有,刘魁…死了,但他的人…未必都…死心了。查…谁在…暗中串联…谁在…动摇军心。再…派个人…去山下探查…粮食。”
瘦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位大当家,都这副模样了,思维却依旧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狠辣!
他慌忙磕头:“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大当家放心,寨子里就是飞过一只蚊子,小的也给您查清公母!”
他起身,转身离去,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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