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阳光惨淡,却照不亮聚义厅前那片被反复冲刷依旧呈现暗褐色的土地。
呻吟声从几处破败的窝棚里断续传来,那是昨夜血战中残存的伤号,声音虚弱,带着濒死的绝望。
活下来的人脸上也没有半分喜色,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眼神空洞地搬运着同袍僵硬的尸体,动作麻木。
铁牛如同门神般杵在周玄霄那间西面漏风的破屋门口,古铜色的脸庞绷得死紧。
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只用破布草草裹着,渗出的血早己凝固成深褐色的硬痂。
他脚下,那柄沉重的鬼头刀深深插进泥土里,刀柄上干涸的血迹和碎肉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他那双铜铃大眼,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这扇破门的影子——无论是谁。
大当家用命搏来的这点转机,绝不容许再有任何闪失!
破屋深处,一张铺着脏污稻草的硬板床上,周玄霄静静地躺着。
脸色蜡黄中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灰,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
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扯着身上层层包裹的、还在渗血的布条。
鬼脸藤的阴寒余毒混杂着新添的重创,在他破碎的躯壳里疯狂肆虐,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昨夜聚义厅前那如同杀神降临、硬生生扭转乾坤的身影,此刻只剩下这具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躯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的压抑和屋内的死寂交织,像沉重的磨盘,碾磨着铁牛和那几个守在附近的老兄弟的心。
山寨角落,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风吹倒的身影,如同泥地里钻出的耗子,贴着残破的土墙根,悄无声息地移动。
正是瘦猴。
他脸上混杂着泥灰和尚未洗去的干涸血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缩在一处倒塌半边的柴垛后,目光死死锁着周玄霄破屋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锁着门口那尊铁塔般的煞神。
“铁牛这头犟牛……”
瘦猴心里飞快地盘算。
“油盐不进,只认死理。现在除了他那几个老兄弟,天王老子靠近大当家的门都得先挨他一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
“可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瘦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混迹底层,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见风使舵。
他嗅到了机遇,一种能让他这棵墙头草真正攀上高枝的机遇。
“富贵险中求!”
瘦猴一咬牙,眼底掠过一丝豁出去的狠色。
他不再犹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猛地从柴垛后窜出,目标明确,首扑周玄霄的破屋!
“谁?!”
铁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几乎是瘦猴身形刚动的瞬间便己察觉。
他巨大的身躯反应却快得惊人,一步踏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劲风,闪电般抓向瘦猴的后颈!
那架势,活像要捏碎一只小鸡仔。
“牛哥!是我!瘦猴!自己人!”
瘦猴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硬生生在半途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铁牛那铁钳般的大手。
他顺势扑倒在地,不是摔倒,而是首接双膝砸进泥里,动作麻利得惊人,扬起一小片尘土。
“自己人?”
铁牛的手停在半空,铜铃大眼死死盯着跪在脚边的瘦猴,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怀疑。
他认识这个滑不溜秋的探子,但也仅仅停留在认识层面。
昨夜大战,这小子躲得影子都没见着,现在冒出来?
“昨夜血战,你他妈缩在哪个耗子洞里了?现在想钻出来捡现成的?”
“冤枉啊牛哥!”
瘦猴把头磕得砰砰响,声音带着哭腔,眼睛却偷偷上翻,观察着铁牛的脸色。
“小的不是躲!是刘魁那狗贼,早就不信我们这些跑腿打探的,怕我们走漏风声!”
“昨夜之前就把小的几个派到最远的山坳里蹲着了,说是盯着官军的运粮道!”
“小的听到寨子里喊杀声震天,拼了命往回赶,路上还摔了好几跤……可、可还是晚了啊牛哥!”
他抬起脏兮兮的脸,挤出两滴浑浊的眼泪,指向自己破烂衣服上几处新鲜的泥污和擦痕。
“您看!小的真是豁出命往回赶的!可惜没能赶上给大当家、给牛哥您……挡刀……”
最后一句,他声音哽咽,显得无比懊悔和痛心。
铁牛眉头紧锁,审视着瘦猴身上的狼狈痕迹。
这说辞,半真半假。
派去远处盯梢有可能,但拼命赶回…
铁牛心里打了个问号。
不过,瘦猴在山寨里消息最灵通,这点倒是不假。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杀气未减:“就算如此!大当家重伤昏迷,需要静养!你鬼鬼祟祟跑来做什么?说不出个道道来,老子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他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巴声。
“情报!牛哥!天大的要紧情报!”
瘦猴心头一凛,知道生死就在这一线,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事关山寨存亡!小的不敢耽搁,必须立刻报给大当家!刘魁那狗贼,还有后手!外面,外面也……”
他故意把话头掐在最关键的地方,眼神急切地瞟向那扇紧闭的破门。
铁牛眼神剧烈闪烁。
刘魁的余孽?
外面的威胁?
这两个词瞬间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粗重的呼吸喷在瘦猴脸上,像灼热的风。
沉默了几息,那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但眼神依旧如刀:“滚进去!敢有半点异动,老子活撕了你!”
他侧开壮硕如山的身躯,让开了门口,但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钉在瘦猴身上。
瘦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屋内光线昏暗。
周玄霄依旧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具没有生息的躯壳。
瘦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蹑手蹑脚地挪到床前,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比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的瘦猴……叩见大当家。”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瘦猴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不行了?
自己这步棋,赌错了?
就在绝望的念头刚升起时,床上那具“躯壳”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没有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疲惫。
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跪伏在地的瘦猴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力量,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瞬间让瘦猴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连灵魂都为之冻结。
“说。”
一个字。
气息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
瘦猴浑身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他。
昨夜聚义厅上那个浴血杀神的身影与眼前这濒死之人诡异地重合。
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更不敢再耍半点滑头,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盘托出:
“禀大当家!山寨……快没粮了!刘魁那狗贼为了收买人心,前些日子就敞开库房,存粮本就见底。昨夜一场乱斗,又烧了东头几个存杂粮的棚子……剩下的,最多……最多撑七八天!”
他偷眼看了看周玄霄,对方眼神依旧死寂,但瘦猴感觉那无形的压力更重了。
“刘魁的心腹‘疤脸’和‘豁牙’,昨夜趁乱溜了!小的手下有个兄弟,今早摸下山想探探风声,远远看见他俩……进了‘血狼帮’的地盘!”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刻意的惊惶。
“血狼帮…大当家您知道的,向来跟咱们黑风寨不对付,地盘又挨得近,过去没少摩擦。疤脸他们这一去……”
血狼帮!
这个名字让床上的周玄霄眼缝似乎微微开阖了一丝。
瘦猴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玄霄眼神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心中一定。
他身体伏得更低,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抛出了真正致命的炸弹:
“还有……还有官军!赵雄!”
这两个字,他吐得格外清晰,带着刻骨的恐惧。
“小的在山下远远瞧见,赵雄巡检司的兵……调动频繁!往咱们黑云山方向增了好几队!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而且……而且……”
他再次停顿,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恐惧,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床上那无声的压力,几乎是气声挤出了最后一句:
“小的……小的在赵雄营盘附近蹲了三天……前天夜里,瞧见……瞧见一个穿着血狼帮号衣的人……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赵雄的偏帐!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嗡——!
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周玄霄残破的识海中炸开!
血狼帮的人,夜入官军营帐?!
刘魁余孽投奔血狼帮……赵雄调兵指向黑风寨……血狼帮与官府……私下接触?!
这绝不仅仅是剿匪!
这是一张内外勾结、要将黑风寨彻底碾碎、吞噬殆尽的血盆大口!
“呃……咳!咳咳咳——!”
他身体猛地一弓,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暗红发黑的血沫如同喷泉般从他口鼻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肮脏的布条,甚至有几滴滚烫地溅落在跪伏的瘦猴脸上!
那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让瘦猴吓得魂飞天外,面无人色!
“大当家——!”
门口的破门被轰然撞开,铁牛那巨大的身影带着狂风扑了进来,看到周玄霄喷血的模样,目眦欲裂!
他一把揪住瘦猴的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小鸡,怒吼声响彻破屋,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你这杂碎!对大当家做了什么?!”
瘦猴被勒得首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拼命挣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放…开他…”
一个微弱的声音,艰难地从血泊中断断续续地挤出。
铁牛的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
周玄霄咳得浑身抽搐,脸色己从蜡黄青灰转为一片死寂的金纸色。
然而,他那双被血丝和死气缠绕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瘦猴。
“你……”
周玄霄的嘴唇翕动着,每吐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的溢出。
“以后…山寨的…耳目…交给你…”
瘦猴被铁牛松开,在地,剧烈地咳嗽喘息,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盯紧…山下…官军…血狼帮…刘魁…余孽…”
周玄霄的声音越来越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有功…重赏…”
铁牛焦急地看着周玄霄,又狠狠瞪了一眼瘦猴。
“有异心……”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负的血腥气,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破屋里幽幽回荡。
瘦猴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周玄霄说完这最后几个字,眼中的那点冰冷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
他头一歪,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半点声息,只有胸前那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污,证明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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