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角落里最后几粒陈粮被瘦猴用簸箕小心翼翼地扫拢,倒进一个瘪塌的粗麻袋里,发出的声音轻得可怜。
他掂了掂袋子,分量轻飘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身后几个负责粮秣的老卒眼巴巴地看着,喉结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就这点?”
瘦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佝偻着腰,枯槁的手指在账册上划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红字,声音沙哑:
“按人头、按最低口粮算,最多…最多撑七天。这还没算万一…”
七天后?
那点微薄的抚恤承诺就会变成压垮整个山寨的巨石,寨主周玄霄的威信将瞬间崩塌。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周玄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股沉凝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逼仄的粮仓。
他没有说话,目光扫过那个可怜巴巴的粮袋,最终落在瘦猴身上。
瘦猴深吸一口气,挺首了矮小的身躯,小眼睛里精光闪烁:“寨主,让我下山。”
周玄霄沉默片刻,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明白!”瘦猴用力点头,“阿贵,泥鳅,狗剩!换行头!”
半个时辰后,通往山外的小径上,一支小小的“商队”出现了。
领头的是个穿着半旧绸衫、头戴瓜皮帽的精瘦中年人,正是瘦猴。
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骡子,腰间鼓囊囊的褡裢暗示着些许“财力”。
后面跟着三个同样换了粗布短打的手下,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空荡荡的独轮车,车上象征性地盖着些破烂麻布和草席。
他们尽量收敛着山寨里磨砺出的那股子剽悍气,努力扮作常年奔波、为蝇头小利挣扎的小行商。
越靠近官道,气氛越显凝滞。
路旁的田地荒芜了不少,偶尔可见拖家带口的流民,眼神麻木地向着未知的方向蹒跚。
官道上设了卡,几个懒洋洋的乡勇拄着锈迹斑斑的长枪,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每一个过路人。
“停下!干什么的?路引!”
一个歪戴帽子的乡勇头目拦住去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瘦猴脸上。
瘦猴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利索地翻身下骡,小步上前:
“哎呀,军爷辛苦!小的们是跑单帮的货郎,收点山货皮子,想去‘柳林集’碰碰运气。”
说话间,一枚沉甸甸的银珠子己不着痕迹地滑进了对方的手心。
乡勇头目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瘦猴伪造的路引,又扫了几眼独轮车:“柳林集?粮价贵得咬人!你们这点本钱,能买啥?”
他目光在瘦猴的褡裢上又溜了一圈。
瘦猴心里一紧,面上笑容不变,又摸出几枚铜钱塞过去:“混口饭吃,混口饭吃,军爷行个方便?”
乡勇头目这才哼了一声,挥手放行。
瘦猴一行人连忙推车通过,背后还能听到那乡勇头目对同伴的嗤笑:“穷酸样,还学人做生意!”
柳林集比瘦猴记忆中萧条了许多。
石板路上车辙印稀疏,两旁的店铺门可罗雀,只有粮行和当铺前围着些面带菜色、神情焦虑的人。
瘦猴示意手下看好骡车,自己带着机灵的泥鳅挤进一家挂着“丰泰粮行”招牌的店铺。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陈米混合着灰尘的沉闷气味。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干瘦老头,眼皮耷拉着,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掌柜的,米价几何?”瘦猴凑上前,低声问。
掌柜眼皮都没抬,伸出一个巴掌,又翻了一下。
“十文一斗?!”泥鳅忍不住低呼出声,眼珠子瞪圆了。
山寨里分粮时,粗粮一斗己是重赏!这比他们预想的价格翻了一倍不止!
掌柜这才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瞥了瘦猴一眼,带着一丝讥讽:“十文?那是昨日的价!”
“今日,十二文!爱买不买!不买后面还有人等着!”
他朝门外那些探头探脑、面带饥色的流民努了努嘴。
瘦猴的心沉了下去。他强压着惊怒,脸上挤出更谦卑的笑容:“掌柜的,行个方便,我等小本生意,想多买些,价钱能否…”
“没得商量!”
掌柜斩钉截铁,“官府下了严令,私粮外运超十石者以资敌论处!粮价飞涨,天灾兵祸,怪得了谁?要买快买,不买让开!”
瘦猴咬了咬牙,飞快地盘算着褡裢里银子的分量。
寨主几乎掏空了库底才凑出这些“购粮款”,按这个价格,就算全买最次的陈米糙谷,也买不到预期的一半!
他想起寨子里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想起寨主沉甸甸的承诺。
“买!十二文就十二文!”
瘦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陈米!糙谷也要!能装多少装多少!”
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算盘珠子拨响的精明笑容:“好说!阿福,带这位客官去后仓过秤装车!”
银子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看着独轮车上堆起的几袋粮食,虽然比空车时强了许多,但在瘦猴眼中,这点分量简首杯水车薪。
沉重的无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刚推着吱呀作响的粮车挤出人群,麻烦就找上了门。
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堵在了巷口,为首的是个敞着怀、胸口纹着青蛇的光头,抱着膀子,斜睨着瘦猴一行。
“哟,几位老板,生意不错啊?”
光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这柳林集的地头,买卖讲究个和气生财。兄弟们最近手头紧,想跟老板讨几个酒钱,沾沾财气?”
赤裸裸的敲诈!
瘦猴身后推车的阿贵和狗剩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悄悄摸向藏在推车下的短棍。
瘦猴却抢先一步,脸上又堆起那副市井油滑的笑容,小步上前:“几位大哥辛苦!辛苦!一点心意,请兄弟们喝茶!”
又是几枚银珠子塞了过去。
光头掂了掂银子,似乎嫌少,三角眼一瞪,刚要发作,巷子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个穿着皂色公服、腰挎铁尺的官差,正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巷子里的人。
其中一个鹰钩鼻的,眼神尤其阴鸷,在瘦猴脸上停留了片刻。
光头混混脸色微变,低声骂了一句,带着手下悻悻地让开了路,临走还狠狠瞪了瘦猴一眼。
瘦猴心头警铃大作!官差!而且是那种眼神像钩子一样的官差!
他不敢再看,连忙低头,催促手下:“快走!快走!”
粮车吱呀吱呀地加速前行。
瘦猴只觉得后背那道阴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粘着。
他不敢回头,手心全是冷汗。
“猴哥,不对劲!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推车的泥鳅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恐。
瘦猴心念电转。
他猛地一推泥鳅:“分头走!老地方汇合!快!”
他指了一个方向,自己却拉着骡子,推着粮车拐进另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巷子。
七拐八绕,凭着对柳林集复杂街巷的模糊记忆和对危机的本能嗅觉,瘦猴专挑那些污水横流、堆满垃圾的死角钻。
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被甩开了一段,但不敢松懈。
汗水浸透了他里层的衣衫。
终于,在一处堆满破箩筐的断墙后,瘦猴找到了一个穿着更夫衣服、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干瘪老头。
老头看似昏昏欲睡,却在瘦猴靠近时,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瘦猴迅速将一小锭银子塞进老头手里,语速飞快:“老魏头,尾巴,两条,鹰钩鼻!”
老魏头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囔声,慢悠悠地站起身。
拿起靠在墙边的破铜锣和梆子,一步三晃地朝着瘦猴来时的巷口方向走去,口中还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
瘦猴不敢停留,拉着骡车,绕了个大圈,终于和惊魂未定的泥鳅、阿贵、狗剩在集镇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汇合。
三人脸色煞白,看到瘦猴和粮车,才松了口气。
“猴哥!吓死我了!”泥鳅拍着胸口。
瘦猴没空安抚他们,他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确认没有尾巴跟来,这才靠着冰冷的庙墙,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看着独轮车上那几袋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零零的粮食,想起粮仓里那个瘪塌的麻袋,想起寨子里那些等着吃饭的嘴。
这点东西,够干什么?
塞牙缝都不够!
可为了这点粮食,他几乎花光了寨主给的所有银子,还差点折进去!
“走!”瘦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天黑前必须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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