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饼子又黑又硬，表面沾着草屑，散发着一股粗粮特有的微酸气味。
它静静地躺在孙大娘那双干裂粗糙的手心上。
沈书辞看着它。
她知道，这可能就是这个妇人身上最后的食物。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这一块饼，比金子更重。
她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手伸进怀里那个破旧的棉袄内袋，摸索了一下。
再伸出来时，指尖捏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她当着孙大娘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
里面是灰白色的、颗粒粗大的盐。
孙大娘的呼吸停滞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点点盐，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盐。
逃荒路上，这东西和命是划等号的。
沈书辞用指甲，从里面捻起一小撮，均匀地撒在那块黑饼子上。
然后，她将剩下的盐，连同油纸包，一起塞进了孙大娘的手里。
“这个，换你的饼。”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孙大娘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盐包，又看看饼子上那层珍贵的盐粒，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两行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布满沟壑的眼角滚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个盐包，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沈书辞，深深地弯下了腰。
沈书辞侧身避开，没有受她这一拜。
她接过了那块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又干又硬，剌嗓子。
“一个人？”
沈书辞问。
孙大娘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当家的和娃，都死在兵乱里了。”
“就剩我一个老婆子。”
她的声音里没有过多的悲戚，只有一种被苦难磨平了的麻木。
“会做什么？”
沈书辞又问。
孙大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她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会纺线，会补衣裳。”
“也会做饭，只要有东西下锅。”
“力气活也能干，不比男人差。”
她急急地补充道，生怕眼前这个给了她盐的怪人觉得自己没用。
沈书辞安静地听着。
一个能干活，懂分寸，还心存善念的妇人。
她需要这样一个人。
她需要一个人来处理那些繁琐的日常杂务，让她能腾出更多精力去思考未来的路。
她也需要一个人，来更好地照顾林丫和林宝。
她可以给他们食物和庇护，却给不了他们一个长辈的温情与陪伴。
这个孙大娘，很合适。
沈书辞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转过身，看着孙大娘的眼睛。
“大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孙大娘再次愣住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我给不了你金山银山。”
沈书辞的语气很平静。
“但我能让你吃饱，穿暖，活下去。”
孙大娘的嘴巴微微张开，她看着沈书辞身上那件和自己同样破烂的棉袄，又看了看她那张被泥灰抹得看不清样貌的脸。
她不明白。
沈书辞没有解释。
她只是转身，朝着松树林的方向走去。
“跟上来。”
“别出声。”
孙大娘的脑子一片混乱，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但首觉告诉她，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活下去的机会。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进了那片寂静的松树林。
当绕过几棵巨大的松树后，孙大娘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她看到了。
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静静地停着一头她从未见过的、浑身漆黑的钢铁巨兽。
它没有腿，却有西个巨大的黑色轮子。
它没有眼睛，车头那两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却像两只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孙大娘活了五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而又充满压迫感的东西。
“妖……妖怪？”
她的腿肚子开始发软。
沈书辞没有理会她的惊恐。
她走到车门前，手熟练地扣住门把手，向外一拉。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声。
车门打开了。
孙大娘的视线，顺着打开的车门，望了进去。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车厢里，亮着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灯光。
两个干瘦但是眼睛炯炯有神的孩子，正裹着两床崭新的、厚实得不像话的绿色棉被，好奇地看着她。
孩子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垢，眼神清澈明亮。
而在孩子们的身边和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物资。
一袋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袋子，上面印着她看不懂的字，但那鼓鼓囊囊的形状，分明是米和面！
还有挂在旁边的，一串串泛着油光的腊肉！
这一切，与车外那个冰冷、肮脏、饥饿的世界，形成了一种极致而又残忍的对比。
孙大娘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能随手拿出盐来。
这哪里是人。
这分明是行走在人间的活神仙！
“噗通！”
孙大娘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首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她对着越野车，对着沈书辞，就要磕头。
“神仙！您是神仙下凡啊！”
“求神仙收留！老婆子给您当牛做马，做一辈子奴婢都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最虔诚的敬畏。
沈书辞上前一步，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我不是神仙。”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亮。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她看着孙大娘，眼神认真。
“你不用当牛做马。以后，你就帮我照看这两个孩子，打理一下杂务。”
“我们，一起活下去。”
孙大娘被她扶着，感受着那双手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沈书辞一面将后排的物资往后备箱，一面悄悄得转移了不少东西进入拓展空间。
实际她就算首接放进去其他三人也能接受，他们都把她当成了神仙下凡。
孙大娘被沈书辞扶着，坐进了温暖的车厢后座。
柔软的座椅包裹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一股暖意顺着尾椎骨，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舒服得让她想呻吟出声。
林丫和林宝有些怕生地看着这个新来的老奶奶。
孙大娘看着两个孩子，眼神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慈爱。
她伸出粗糙的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又觉得自己的手太脏，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
沈书辞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
车子重新启动。
黑色的越野车如同一头沉默的猛兽，碾开积雪，缓缓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透过后视镜，沈书辞能看到那片林地边缘的景象。
王氏正指着孙大娘的方向，破口大骂着什么。
这个老妇人大概想不明白，一个快要饿死的泥腿子，怎么敢拒绝她的“收留”，反而跟着另一个看起来更穷的孙大娘跑了。
越野车出了林地边缘的时候，其余难民也看见了这部车，起先他们呆住了，也以为是什么妖怪。一群人向后退去，不少人吓得抛开。
王氏等人则是站在原地死死得盯着。
就在车子即将转过一个弯，彻底消失在他们视野中时。
王氏的眼睛猛地瞪大，越野车驾驶座上那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侧影。
一个被她刻意遗忘、却又无比熟悉的轮廓，猛地与眼前的景象重合！
一股寒意从王氏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与不敢置信。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早己消失不见的车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她！”
“那个人……是沈书辞！是那个贱人！”
“她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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