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渐暗。
听雪轩内，药炉重新燃起。
紫纹老参的药力，让裴明珠的身体恢复了大半儿。
五日后，一辆宽敞舒适的暖轿，在侯府护卫的护送下，将依旧“虚弱”地裹在厚厚狐裘里的裴明珠，连同几口箱笼，抬出了镇北侯府庄园。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裴明珠微微掀开车帘一角。
熟悉的帝京景象映入眼帘，繁华依旧，人声鼎沸。
相府，朱漆大门依旧气派，门楣上“丞相府”三个鎏金大字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着冷光。
当马车驶入侧门，绕过前庭，最终停在相府最西侧、一处名为“静心苑”的偏僻院落前时，裴明珠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
这里，就是母亲沈氏被“静养”的地方。
记忆中母亲居住的、靠近主院、宽敞明亮的“清芷院”，早己被盛玉娇母女占据多年。
院门有些破败，墙角生着枯黄的杂草，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瑟。
两个面生的、穿着半旧袄子的粗使婆子守在门口，看到这阵仗，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慌乱。
裴明珠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脚凳下了车。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裹在狐裘里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在踏入这方院落的瞬间，便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西周。
“大小姐安。”两个婆子慌忙行礼，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裴明珠没有理会她们，目光落在紧闭的正屋房门上。
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侯府听雪轩初回时更甚！
她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她低唤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挣脱了丫鬟的搀扶，踉跄着就要往里走。
“大小姐留步！”一个婆子下意识地想拦。
“滚开！”裴明珠猛地抬眼，那瞬间爆发的冰冷煞气，竟将那婆子吓得倒退一步，撞在门框上。
周嬷嬷带来的两个健壮仆妇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将两个守门婆子隔开。
裴明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猛地推开了房门！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正在缓慢腐朽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涌了出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旧床，一个掉了漆的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是全部。窗户紧闭着，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床上，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
那是她的母亲，沈婉庄。
记忆中那个人如其名，温婉端庄的母亲，此刻只剩下枯槁的轮廓，两颊深深凹陷。
面色是死灰般的蜡黄，头发干枯灰白，散乱地铺在枕上。
“娘！”裴明珠再也控制不住，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母亲露在被外、枯瘦如柴、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
那触感，冰得她灵魂都在发抖！
沈氏似乎被惊动了，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空洞地看向上方，仿佛己经无法聚焦。
“娘！是我！明珠！我回来了！”
裴明珠的声音哽咽破碎，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彻骨的悲恸和愤怒！
她终于明白，为何前世母亲在她出嫁后不久就“病逝”了！
这哪里是静养？
分明是慢性谋杀！
是活生生的熬死！
沈氏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影。
过了许久，那干裂得起了皮的嘴唇才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点气若游丝的声音：“……珠……儿……？”
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不确定。
“是我！娘！是我！女儿不孝！女儿来晚了！”
裴明珠将脸贴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那枯槁的皮肤。
她恨！
恨自己的愚蠢！
恨盛玉娇的毒辣！
恨父亲的冷漠！
她猛地回头，狠狠看向门口那两个探头探脑、脸色发白的婆子：“滚进来！”
两个婆子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进来跪在地上。
“说！我娘病成这样，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请的什么庸医？！用的什么药？！”
裴明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大……大小姐息怒！”
一个婆子抖着声音道，“是……是夫人……夫人吩咐的……说……说沈氏需要静养，不能见风，不能打扰……药……药都是夫人派人送来的……奴婢们……奴婢们只是按吩咐……”
“按吩咐？”裴明珠冷笑一声，指着桌上一个落满灰尘、药渣己经干结的药碗，
“这就是你们按吩咐伺候的结果？我娘病入膏肓，你们连门窗都不开？屋子不打扫？连个像样的炭盆都没有？！”
她刚才就注意到，这屋里只有一个几乎熄灭的劣质炭盆，难怪冷得像冰窖！
“奴婢……奴婢不敢……”婆子们吓得磕头如捣蒜。
“不敢？”裴明珠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单薄，但那股从地狱归来的凛冽气势，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周嬷嬷！”
“老奴在！”周嬷嬷立刻上前一步。
“将这两个刁奴拖下去！每人杖责三十！打完丢去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裴明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这是她回到相府，行使的第一个属于“嫡女”的权力！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静心苑，易主了！
“是！”周嬷嬷带来的仆妇立刻动手，不顾婆子的哭喊求饶，将人拖了出去。
很快，院外传来沉闷的杖击声和凄厉的惨叫。
裴明珠不再理会外面，她重新坐回床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暖意传递过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仇恨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但此刻，救母亲才是最重要的！
“嬷嬷，立刻让人开窗通风！烧热水！将这屋子彻底打扫干净！去府库，就说我的话，要最好的银霜炭！要新的被褥、暖炉！立刻！马上！”
裴明珠一连串的命令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周嬷嬷应声，立刻指挥带来的丫鬟婆子忙碌起来。
裴明珠又看向母亲苍白枯槁的脸，心如刀绞。
她凑近沈氏耳边，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娘，您听着。女儿回来了。女儿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您。您要撑住！为了女儿，为了我们沈家，您一定要撑住！女儿会让您好起来的！那些害我们的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您信我！”
沈氏浑浊的眼睛似乎波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极其缓慢地从眼角滑落，浸入鬓边的白发。
裴明珠的心猛地一痛，她轻轻擦去母亲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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