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风波虽暂时平息，苏明远的心却并未轻松。钱府祖祠方位的线索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入他的思绪。他深知，钱员外绝不会善罢甘休，那刻有罗盘纹路的陶片，指向的可能是更深的阴谋。而眼下，维系苏家经济命脉的另一根基——活字印刷工坊，也遭遇了新的危机。
工坊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几日前一场离奇的失窃案，让辛苦排好的《湖州风物志》书版变得残缺不全，丢失的正是几个常用字模。更棘手的是，新补充烧制的一批胶泥字模，在排版时竟频频出错，印出的字迹模糊不清，甚至出现奇怪的扭曲。
“少爷，这批新烧的字模…邪门得很。”负责检字的老师傅老周眉头紧锁，布满老茧的手指捻起一枚“之”字模，“您看，边缘毛糙，印出来总带虚影，像是…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苏明远接过字模，指腹习惯性地着右手拇指关节，眼神沉静如古井，仔细端详。胶泥的质地、颜色与工坊自产的无异，但入手的分量似乎略轻。他拿起一把细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刮去字模边缘多余的泥屑。
“咦？”老周忽然凑近，指着被刮开的凹槽深处，“少爷，这…这刻的是啥？”
只见在“之”字笔画凹陷的底部，并非平整的胶泥底，而是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结构繁复的符号！那符号线条硬朗，转折分明，绝非汉字，透着一股异域气息。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拿起其他几个新补充的字模，一一刮开检查。果不其然，在“范”、“仲”、“淹”、“未”、“死”等几个特定的字模凹槽深处，都刻着类似的异形符号！
西夏文！
作为历史系研究生，苏明远对西夏这种与北宋并立的神秘王朝文字有过涉猎。这些符号，正是西夏文无疑！是谁？竟能在如此微小的字模深处刻下异族文字？目的何在？是破坏？还是…传递信息？
他迅速找来纸张，将这几个刻有西夏文的字模蘸墨，反复按压，试图拓印出完整的符号。当拓印纸拼凑起来，几个清晰的字迹赫然显现——“范仲淹未死”。
短短五字，却如同惊雷在苏明远脑中炸响！范公未死？！这怎么可能？范仲淹病逝的消息早己传遍天下，朝廷追谥，举国哀悼。这信息是真是假？若是真，范公为何隐匿？若是假，这信息又是谁所刻？目的何在？是针对范公？还是…针对他苏明远？这与他怀中的半块“北阙司”令牌，与钱府祖祠的罗盘纹路，又有何关联？
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了他。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半块冰冷青铜令牌，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这绝非简单的破坏，这是一条刻意留下的、指向未知深渊的线索！
就在这时，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神色慌张：“少爷！不好了！城里…城里都在传！”
“传什么？”
“钱府！钱府放出话来，高价收购所有废旧活字字模！无论新旧、无论损毁程度，只要是咱家工坊流出去的旧字模，一律按十倍于新字模的价格收！”
苏明远瞳孔骤缩。高价收购废旧字模？这举动异常得令人心惊！钱府此举，绝不可能是为了废物利用。他们图什么？
他立刻联想到那些被调换的、刻着西夏文密码的新字模。难道…那些废旧字模里，也隐藏着什么？或者说，钱府知道这些刻有密码的新字模流入了工坊，想通过回收旧字模来混淆视听，甚至…回收可能存在的其他线索？
“他们开价多少？具体如何收购？”苏明远沉声问。
“开价极高！一枚旧字模抵十枚新钱！而且…只收三天！地点就在城西鬼市，每晚亥时三刻，钱府管事亲自坐镇！”管家喘着气，“现在满城的破落户、捡破烂的都疯了似的在翻垃圾堆、旧书摊，想找咱家以前丢掉的旧字模去换钱呢！连…连我们工坊后面倒废料的地方，都被人翻了好几遍了！”
鬼市！亥时三刻！苏明远脑中念头飞转。鬼市鱼龙混杂，是销赃、交易隐秘物品的最佳场所。钱府选择此地、此时，显然是为了避开官府耳目，也方便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们如此急切，不惜血本，必定是那些废旧字模中，有他们志在必得之物！
“少爷，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也去鬼市…”管家试探着问。
“去！当然要去！”苏明远斩钉截铁，“但不是去卖旧字模，是去看看，钱府到底在找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方既然设下棋局，他岂能不入？这不仅关乎工坊的安危，更可能触及范仲淹生死之谜和“北阙司”的核心秘密！
当夜，亥时初刻。城西废弃的城隍庙一带，己是灯火稀疏，人影绰绰。这便是湖州著名的“鬼市”。没有叫卖，只有压低嗓音的讨价还价，人影在昏黄的灯笼或微弱的月光下晃动，如同鬼魅。
苏明远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脸上抹了些尘土，混杂在涌动的人流中。他那清隽的面容在阴影下更显轮廓分明，眼窝深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防身的短匕。发梢那缕银白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印记。
很快，他找到了钱府的摊位。一张长桌，上面堆着成串的铜钱，在灯笼下闪着的光。钱府那位精瘦的刘管事端坐桌后，面无表情地收验着人们递上的旧字模。无论字模多么破损、模糊，只要确认是苏家工坊的形制，一律按高价收下，毫不迟疑。
苏明远不动声色地靠近，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收上来的字模。大多是些磨损严重、笔画模糊的常用字。他并未发现明显的异常。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挤到桌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沾满污垢的字模，其中一枚似乎格外完整。
“管…管事老爷，您看看这个…”汉子声音带着谄媚。
刘管事眼皮都没抬，随手拿起那枚完整的字模掂量了一下。苏明远的心却猛地一跳！他看得分明，那枚字模正是“范”字！而且，那胶泥的成色…似乎比他工坊新烧的要深一些，更像是…最初被盗的那一批！
刘管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在“范”字模的凹槽处用力捻了捻，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正要开口收购，苏明远一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且慢！这枚‘范’字模，我出二十倍新钱！”
瞬间，周围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那汉子愣住了，刘管事也猛地抬起头，阴鸷的目光刺向苏明远。看清来人后，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呵，苏少爷？您也来凑这热闹？怎么，苏家工坊的字模不够用了，要高价回收旧货？”
“非也。”苏明远神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只是此字模，乃我工坊初版精品，意义非凡。我愿高价购回，留作纪念。怎么，钱府收得，我苏明远收不得？”
气氛陡然紧张。鬼市中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刘管事脸色阴沉，盯着苏明远，又看看那枚“范”字模，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苏少爷说笑了。既是您家之物，自当归还。不过嘛…价高者得，也是鬼市的规矩。我钱府，出三十倍！”
“五十倍！”苏明远毫不犹豫。
“六十倍！”
“八十倍！”苏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紧紧锁住那枚字模。他必须拿到它！这枚最初被盗的“范”字模，很可能就是密码信息的源头！
刘管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八十倍的价格，己远超常理。他盯着苏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群，最终，他冷哼一声，将那枚“范”字模往苏明远面前一推：“苏少爷好魄力！八十倍，归你了！不过，小心…有命买，没命用！”话语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苏明远不理会他的威胁，迅速付钱（他早有准备，带足了银钱），拿起那枚沉甸甸的“范”字模，转身便隐入黑暗之中。他能感觉到身后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芒在背。
回到工坊密室，灯火通明。苏明远屏退旁人，拿起那枚用高价“抢”回来的“范”字模。他取出工具，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刮开字模凹槽深处的胶泥。
果然！在“范”字笔画的最深处，除了刻着西夏文的“未”字密码（组成“范仲淹未死”的一部分），还有一个更深的、极其隐秘的嵌槽！他用细如牛毛的镊子，极其小心地探入嵌槽，轻轻一挑——
“叮”一声轻响。
一枚比指甲盖还小、边缘布满精密锯齿、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金属薄片，落在了他掌心的白绢上！
苏明远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拿起随身携带的那半块“北阙司”令牌，将这块新得的青铜薄片缓缓靠近令牌边缘的某个缺口。
严丝合缝！
这薄片，赫然是那神秘青铜罗盘缺失的、核心处的齿轮之一！其材质、工艺、上面那若隐若现的、非此世所有的量子纠缠符号，与他穿越时带来的罗盘主体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
钱府高价收购废旧字模，其真正目标，很可能就是这枚最初被盗、并被嵌入了罗盘齿轮的“范”字模！他们知道这枚关键字模可能流落在外，所以不惜血本，宁可错收一万，也不放过一个！若非他及时赶到鬼市，以更高价截获，这枚齿轮和它所指向的“范仲淹未死”的惊天秘闻，就将落入钱府手中！
苏明远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齿轮碎片和刻着密码的“范”字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向窗外钱府的方向，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燃烧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火焰。
范公未死…青铜罗盘的齿轮…北阙司的令牌…钱府的祖祠…
一条条看似独立的线索，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缓缓编织成一张笼罩整个大宋的弥天大网。而他，苏明远，己经握住了撕破这张网的第一根线头。
夜深人静，他着右手拇指，发梢的银白在烛火下微微闪动。下一步，该去探探那钱府祖祠了。那刻着罗盘纹路的陶片所指向的方位，或许藏着这把罗盘，乃至整个北阙司秘密的最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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