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与活字工坊的波诡云谲尚未平息，湖州城另一股潜流又汹涌而至——漕运。作为维系帝国命脉的粮盐通道，漕河之上，暗流涌动。湖州段漕运账簿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巨额亏空，上万石官粮不翼而飞，押运官、仓吏互相推诿，成了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账。州府震怒，却苦于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官吏牵涉其中，查账之事竟一时无人敢接。
就在这僵局之中，一个名字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苏明远。
推荐者，正是微服在湖州体察民情的苏轼。他深知苏明远心思缜密，不惧权贵，且因改良青苗法、推出“湖州青”、革新活字印刷术等事，在商贾和寒门学子中颇有声望，由他介入，既能避嫌，又有破局的可能。州府官员如蒙大赦，一纸公文便将这烫手山芋塞给了苏明远。
“漕帮水深，牵扯甚广，明远，务必谨慎。”苏轼将厚厚的账簿递给他时，语重心长，眼中带着忧虑。
苏明远接过那沉甸甸的账簿，指腹习惯性地着右手拇指关节，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锐利如鹰隼。他深知这是钱府及其背后势力又一次针对他的陷阱，还是苏轼为他争取的一个破局契机？亦或两者兼有？但他没有退路，漕运关乎国本，亏空最终会转嫁到百姓头上，他无法坐视。
“苏大人放心，明远自当尽力。”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查账伊始，阻力便如影随形。漕帮大小头目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仓吏账目混乱，关键凭证“不翼而飞”；更有甚者，苏明远的临时账房在深夜遭了贼，虽未丢失贵重物品，但整理出的关键疑点记录却被撕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敌意和威胁。
苏明远并未被吓退。他利用这段时间借助“飞钱”汇兑业务暗中建立的商道信息网，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漕运各环节的零散信息。他走访码头苦力，从他们抱怨的运量异常、船只吃水深度变化中寻找蛛丝马迹；他佯装与船商洽谈生意，旁敲侧击打听不同航线的实际耗时与损耗。现代的数据分析思维，被他巧妙地融入这古老的信息碎片拼图之中。
数日不眠不休的梳理比对，一个疑点愈发清晰：有几艘定期往返于湖州与淮南的运粮船，其账面记录的损耗率异常偏高，且每次航行时间都比同类船只多出半天。这多出的半天，足以在某个隐秘的河湾完成一次不为人知的交易。
“查船！”苏明远当机立断。他决定亲自押运其中一艘疑点最大的粮船，顺流而下，一探究竟。
出发之日，天刚蒙蒙亮，河面上薄雾弥漫。苏明远站在船头，瘦削挺拔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拒绝了漕帮安排的“护卫”，只带了两个可靠的苏家子弟和苏轼暗中指派的一名精干衙役。发梢那缕银白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醒目。
船行至一处河道收窄、两岸芦苇丛生的险滩——野鬼渡。水流陡然湍急，船身剧烈摇晃。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咔嚓！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船底传来，整艘运粮船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猛地向一侧倾斜！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涌入船舱！
“有人凿船！” 衙役惊呼，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浑浊的河水中窜出，手中分水刺闪着幽蓝的寒光，首扑船上的苏明远等人！显然，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沉船谋杀！
混乱瞬间爆发。冰冷的河水淹没脚踝，船体在迅速下沉。苏家子弟与衙役奋力抵挡刺客，兵刃交击声、怒吼声、落水声混杂一片。苏明远不会武功，但他反应极快，在船体倾覆的刹那，死死抓住一根断裂的桅杆，才没被漩涡卷走。
一名刺客如同水鬼般无声无息地潜到他身侧，分水刺带着死亡的气息首刺他后心！苏明远凭借本能猛地侧身，冰冷的利刃擦着他的肋骨划过，剧痛传来，但他也抓住了这电光火石的机会，左手死死攥住了刺客腰间悬挂的一块硬物！
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在生死关头竟不是格挡而是抓他腰牌，一愣之下，被苏明远用尽全身力气拖入水中。两人在浑浊冰冷的河底翻滚缠斗，缺氧和寒冷让苏明远眼前阵阵发黑。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松手！这腰牌是唯一的线索！
混乱中，他感觉到刺客在拼命掰他的手指。苏明远发狠，用头猛地撞向对方的面门！刺客吃痛，动作一滞。苏明远趁机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扯！
“嗤啦”一声，腰牌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同时，刺客凶狠的一脚也重重踹在他胸口。苏明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大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幽暗的河底沉去。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向上挣扎了一下。透过浑浊的水流和正在沉没的船体裂缝，他瞥见了船舱底层的景象——那里并非全是粮食！在几个被撞开的暗格中，赫然码放着一袋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其中一个袋子破裂，泄漏出的不是稻米，而是刺目的、硫黄色的粉末！
硫磺！
大量走私的硫磺！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就在沉船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小舟上，两张熟悉的面孔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本应在此次押运中“失踪”的押运官，以及钱府那位精瘦阴鸷的刘管家！两人手中似乎还在交割着什么，脸上带着阴谋得逞的狞笑。
黑暗彻底吞噬了苏明远。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怀中被扯下的腰牌棱角硌着胸膛。在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两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在他意识深处：
腰牌上的“癸”字。
运粮船底暗藏的、足以制造无数火药的硫磺。
押运官与钱府的勾结。
“北阙司…癸字令…硫磺…” 这几个词在他即将停止思考的脑中盘旋，最终与怀中那半块冰冷的青铜令牌、字模中的齿轮碎片、陶片上的罗盘纹路，轰然撞击在一起。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不断下沉，发梢那缕银白在幽暗的水中无力地飘散，如同来自异世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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