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的深秋,空气中弥漫着桂子残留的甜香与一股无形的焦灼。省试放榜的日子,苏家那间低矮的农舍前,却挤满了道贺的乡邻和闻风而来的小吏。大红喜报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墨字如斗——“湖州苏砚,高中解元!”
人群簇拥的中心,少年苏砚身姿挺拔如新竹,眉宇间既有初露锋芒的书卷气,又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他强作镇定地应对着众人的恭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角落的叔叔苏明远。苏明远瘦削的身影隐在屋檐的阴影里,面容清隽,眼窝略深,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此刻却翻涌着远超年龄的复杂情绪——欣慰、凝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
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着左手掌心的厚茧,这是他在现代绞尽脑汁写论文时留下的肌肉记忆。省试夺魁,是苏砚鲤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更是苏家摆脱寒门贱籍、寻求庇护的希望所在。然而,苏明远深知,在这看似荣耀的时刻,潜藏的危机才真正开始浮现。钱员外那条盘踞湖州的毒蛇,绝不会坐视苏家子弟踏入权力场。
当夜,万籁俱寂。苏家灶间还残留着白日庆贺的酒菜余味。苏砚伏在简陋的书案前,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亮,正全神贯注地润色他的殿试策论草稿。题目是王安石新法中的核心——青苗法。苏砚结合乡间所见所闻,以及叔父苏明远曾提出的改良思路,洋洋洒洒,既论新法利弊,又指陈执行中的积弊,字字珠玑,更在关键处,巧妙地嵌入了在钱府密室发现的西夏文账本与失踪吏员吴仁卿的线索,作为论证吏治腐败、勾结外敌的铁证!他深知此举风险,但少年热血,兼有叔父暗中点拨,只觉胸中一股正气激荡。
“笃…笃笃…” 极其轻微的敲击声从窗棂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不是风声。
苏砚警惕地抬头。苏明远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眼神锐利如鹰際,左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右手己悄然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的硬木棍。他无声地靠近窗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深秋的冷风灌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尾部削尖的竹箭,箭杆上绑着一卷粗糙的麻纸。
苏明远眼神一寒,迅速将竹箭拾起,关上窗户。展开麻纸,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用木炭写就的字,透着一股阴森的威胁:
“殿试敢言青苗弊,苏家满门见阎王!”
纸卷里,还裹着一小截枯黄的桑树枝——这正是苏家赖以生存、也曾带来无尽麻烦的象征。
苏砚的脸色瞬间煞白,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看向苏明远:“叔父…这…”
苏明远盯着那截桑枝,左眉骨那道浅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厌恶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更憎恨对方将毒手伸向无辜的家人!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属于现代人的愤怒与冲动压了下去。经历过青苗陷阱的教训,他明白硬碰只会带来毁灭。他需要更深的谋算。
“砚儿,莫慌。”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将恐吓信凑近油灯,仔细嗅了嗅,又用手指捻了捻纸的边缘。“炭是新烧的,纸是城西‘陈记’最便宜的草纸…看来送信的人,也怕留下痕迹。” 他眼中锐光一闪,“这信,是警告,也是机会。”
“机会?” 苏砚不解。
“他们怕了,怕你殿试上把那见不得光的东西捅出来。” 苏明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但这封信,恰恰证明他们还不知道你己经掌握了什么,更不知道你会以何种方式呈递。他们想吓住你,让你闭嘴。” 他看向苏砚书案上的策论草稿,目光深邃,“你的策论,照写!但最后关于钱府和西夏的部分…改!改得更隐晦,用典,借古喻今,让证据变成只有有心人才能看懂的密码!至于这封信…” 他小心地将恐吓信收起,“留着,殿试之后,或许就是反击的利器。”
接下来的日子,苏家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紧了弦。苏明远暗中加强了家中的戒备,尤其是对阿嫂的看护(桑林纵火案的愧疚让他对亲人的安危格外敏感),并托人给城里的苏轼带了口信。苏砚则闭门苦读,将那份暗藏玄机的策论打磨得滴水不漏。
终于,殿试之日来临。汴京皇宫,紫宸殿上,气氛庄严肃穆,更透着一股无形的紧张。年轻的皇帝高坐龙椅,下方,新党领袖王安石与旧党魁首司马光正就青苗法的存废展开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激烈辩论。
王安石慷慨激昂,力陈新法乃富国强兵之策,弊端在于吏治不清,执行不力;司马光则引经据典,痛陈新法扰民害民,与民争利,动摇国本。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大殿之上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苏砚身着崭新的贡士服,站在一群同样心怀忐忑的考生中,手心微微出汗。他目光扫过御座旁侍立的官员,敏锐地注意到一个身着华服、体态臃肿的身影——钱员外!他竟然不知以何种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这帝国权力的中心!钱员外也正看向他,那眼神阴鸷如毒蛇,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苏砚心头一凛,连忙低下头,但那份被叔父锤炼过的镇定,让他迅速稳住了心神。
轮到苏砚呈递策论、应答圣询。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将那份精心准备的策论清晰道来。他既肯定了青苗法抑制兼并、惠及贫农的初衷,又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其在地方执行中“胥吏为奸,豪强勾连,篡改契约,倍取利息”的严重弊端。他引用了汉代的“均输”、唐代的“常平”,侃侃而谈,分析利弊,最后话锋一转,极其隐晦地提到了“外患之根,常在内蠹”,“昔有边吏失其踪,今有商贾通其文,若不清其源,恐祸起萧墙”!
这番言论,既切中时弊,又引经据典,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王安石听其论及吏治腐败,微微颔首;司马光听其批评新法执行,也觉深得己心。唯有站在角落的钱员外,脸色在苏砚提到“边吏失其踪”、“商贾通其文”时,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他意识到,这个苏家小子,远比想象中棘手!
皇帝听得颇为认真,尤其对苏砚最后那句关于“内蠹”与“外患”的警示,似乎若有所思。他问了几个关于如何整顿吏治、杜绝舞弊的问题,苏砚均对答如流,引用的正是苏明远改良方案中关于契约监督、三份存档的思路,只是隐去了出处。
殿试结束,苏砚随着人流退出威严的紫宸殿,只觉得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他成功了!那暗藏的警告,似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心中激荡,只想快些回到驿馆,将消息告知叔父。
然而,刚出宫门不远,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时,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毫无征兆地横在了苏砚面前,挡住了去路。抬轿的两个轿夫,身形精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绝非普通脚力。
苏砚心头警兆顿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轿帘纹丝不动,只从帘子底下的缝隙中,缓缓递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名帖或书信,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被鲜血浸透大半的粗麻布!布上,用某种尖锐之物(似乎是折断的指甲或发簪),蘸着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仓促而有力地写着几行字:
“明日午时,城西破庙见。
事关国运,切切!
——范仲淹”
“范仲淹”三个血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苏砚的心头!范公?那位早己被朝廷宣告殉国、万民敬仰的文正公?他还活着?这怎么可能!这血书…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
苏砚惊疑不定,几乎忘了呼吸。他想开口询问,但那青布小轿在他接到血书的瞬间,轿夫便己抬起轿子,如同鬼魅般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巷道的阴影深处,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以及苏砚手中那块冰冷、粘稠、带着刺鼻铁锈味的血布。
苏砚呆立当场,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低头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书,落款处“范仲淹”的名字在暗红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他猛地想起,在青苗陷阱中,叔父苏明远从钱府账房吴先生那里发现的告身副本——那位失踪的前枢密院吏员,正是随范仲淹公巡边时“殉国”的!
难道…范公当年遇袭失踪…并非偶然?这血书…与那吴仁卿有关?与钱员外、与那神秘的北阙司有关?
巨大的谜团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这个年轻的解元郎。他不敢停留,将血布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快步向驿馆奔去。他必须立刻找到叔父!
而此刻,驿馆中的苏明远,正站在窗前,望着汴京繁华而陌生的街景,习惯性地着右手拇指。他额前那一缕不自然的银白发丝,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微冷的金属光泽。他心中那份对历史修正力的担忧,对侄子安危的牵挂,以及对那封恐吓信背后阴谋的警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他预感到,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城西破庙…范仲淹…无论真假,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刻有“北阙司”的青铜令牌,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酝酿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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