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江城，天色已经长到傍晚八点才肯彻底暗下去，街道上亮起一盏盏黄色的灯，在落日的余晖下宛如一条温吞的河。
城市的节奏依旧快得不容人驻足，但苏蔓宁的脚步却越来越慢了。
她最近常常一个人傍晚步行回家，不再打车，也不再让程晚接送。
她喜欢在暮色下听脚步声在砖石路面上响起，那种一下一下的节奏，像在提醒她，自己仍然活着，而且活得很稳。
灵光计划的展览已经收尾，海外分站的合作项目也初步敲定了方向。
她成了许多画院和艺术组织想要拉拢的对象，邀请信像雪花一样飘进她的邮箱，而她的回应几乎都是两个字：
【暂缓！】
她没有逃避，也没有推开，她只是……还想安静一阵子。
安静地看一看这个世界在没有任何人牵着她的手时，她自己能走到哪里。
她的画室最近也恢复了旧有的安静气息。
学生们都开始各自准备夏季毕业汇展，只有程晚偶尔过来喝茶，陪她坐着聊天，不提过去，不问未来。
这天傍晚，她在整理画具时，窗外忽然传来几下细微的敲窗声。
她以为是风。
可过了几秒，又响了一下。
她起身拉开窗帘，隔着玻璃，林庭深站在街对面。
他没穿西装，只是简单的白衬衣黑裤子，站在黄昏的街灯下，一只手还握着手机，像是刚刚结束通话。
她本能地想要关上窗，但那动作做了一半，却又停住了。
他没有靠近，只抬起手，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抬起另一只手，举起一本画册。
她认得那画册，是《灵光计划》首次巡展时印的内页册，不对外出售，只送参与艺术家和赞助人的限定本。
她记得自己没有拿。
那是他送给她的。
她看着他站在街对面，像是等她下来收。
她没有动。
几分钟后，他将画册放在路边的长椅上，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在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落在砖道上，像一条无人拾起的旧光。
她站在窗边，没有动。
可心里，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不是痛，是某种久未浮出的记忆，被一点点拽出水面。
那本画册，是她最初构想灵光计划时画下的十幅手稿。
她没想到他会留着，也没想到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这本册子如果能送到那些从来没上过美术馆的女孩手里就好了！”
她在很久以前说过一次。
而他现在，正在做。
她没有下楼。
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画册静静躺在长椅上，被晚风吹得微微翻开了一页，那一页正是她画的—一只手将另一只手从黑暗中拉起。
画面上没有人物面容，只有两只手。
一只瘦弱，一只坚定。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你永远不知道，在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人是用一生去学着怎样站在你曾经的位置上，只为哪怕有一天，你回头能看到他也努力过。
她没有哭。
也没有感动到说出什么。
她只是轻轻拉上窗帘，回到画桌前，提起笔，落下新一幅画稿。
这一次，她没有先画别人的脸。
她画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站在暴雨中的小巷，撑着伞，一只手将那把伞举得很高很高，却并没有靠近身边的人。
他只是护着，远远的。
她没有继续画下去。
她把那张纸叠起来，收进画室最深的抽屉。
不打算给任何人看。
—
林庭深并不知道她是否收了画册。
他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来，只是每天照常去公司，处理基金、评审稿件、与艺术院校的教授沟通下阶段的支持细则。
他将所有心力倾注在那些“未来的她”身上。
他明白，他不能再做她的救赎者。
但他可以成为她曾梦想过的那种推动者。
她曾想用光照亮他人。
那他就做那束光的倒影，让她不必再回头。
—
程晚后来有一天问他：“你还在等她原谅你？”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不等！”
“我不是在等一个结果！”
“我在……弥补那个我也不再认同的自己！”
“她教会我怎么做人。
哪怕最后她不认我是人了，我也得活得像个值得被尊敬的男人！”
程晚听完这话，眼神沉了许久：“她最近不怎么再画爱情了！”
“她怕吗？”他低声问。
“不，她只是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你会是她永远不碰的火！”
林庭深点了点头：“那我就做她看不见的灯塔吧！”
“她若有一刻迷路，我希望她不再是回头找我，而是继续往前走，却发现前方也亮了！”
程晚没再说话。
只是心底忽然泛起一阵钝痛—
有些爱，确实不该原谅。
可也有些人，他们错了之后，把余生都用来不再害人。
这是不是也值得尊重？
—
六月来临，江城雨季将启。
苏蔓宁一如既往地画、教、出书、写展评。
她的生活没有起伏，但却充实得像春天的河流，温柔地流过自己的疆域。
而林庭深，依旧留在这座城的暗处。
不再靠近。
却始终存在。
雨季真正降临是在六月中旬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里。
苏蔓宁那天正带着学生们在画室里上最后一节技法课，讲的是“流动与留白”的关系。
窗外的雨声像打碎了一层沉积在屋檐上的尘，刷刷地下着，雷声不大，却低得仿佛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她本打算讲完课就回家，没料到雨迟迟不歇。
学生们陆续被家长接走后，她独自留在画室，把今天课堂上的几幅作品一一钉上墙。
那是她一直坚持的习惯—无论每个孩子画得如何，都要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成果被尊重地展示出来。
她刚钉完最后一张画，手机就响了。
是程晚发来的消息：【听说了吗？“新曦基金”公布了捐助人名单，匿名资助人居然是林庭深！】
苏蔓宁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没有立刻回复。
她早该知道的。
新曦基金，是她一直计划要做的一个延展项目，用于扶持边远地区的小型女性艺术教学基地。
原本因为资金短缺而迟迟搁置，如今竟悄然落地，消息一经发布就引起了不小的业内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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